有两秒钟，小艾的脑中空白一片，只听到周围观众席上震天的惊呼。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冲到看台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
　　
　　事故的浓烟渐渐散去，观众们普遍松了一口气，因为赛车外观还算完整。穿着白衣服的医疗人员和橙色背心的赛道维修人员进入了场地，被扶出来的年轻赛车手似乎还能够自己走路，只是脚踝受了轻伤。
　　
　　观众的注意力从事故又转回赛场。这一场意外之后，阿欣明显比之前紧张许多，担心地看着丹的车问小艾：“还有多少圈才结束啊？”
　　
　　小艾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始终凝在P站里。身着蓝衣的机械师们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乔站在他们的中央，太过遥远，看不出来他什么表情，可小艾就是觉得...
　　乔显得松弛又自如，即便刚刚他经手过的那辆车就在他面前摔到浓烟四起，一切都仍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比赛结束得很快，夺冠的是一支小车队，赛车手从车上下来时激动得脸都红了。丹的名次不高不低，从车上下来时表情也很轻松。阿欣的担心烟消云散，又开始对小艾八卦：“听说今天晚上比赛奖金很高诶，能夺冠的那个人一定很高兴。”
　　
　　小艾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脑中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似乎某个很重要的信息被她忽略了。
　　
　　“是啊，很多奖金...”她突然顿住了。
　　
　　今晚一场比赛，将近四百万奖金。利兹兄弟重金投入，他们输不起的。
　　丹的声音在小艾的脑海里回荡。
　　
　　天空城因为这半年来汤督察的铁腕清查，已经很久没有成功举办过赛事。南北城对峙，利兹兄弟和汤督察剑拔弩张。北城亟需车队在赛车谷比赛赢得的奖金注入，才能保证在两方对峙中不落下风。
　　
　　圣诞节前至今，天空城的车神乔已经连续在赛车谷待了多月，连赢多场比赛。奖金池越滚越高，乃至于昨晚一场比赛四百万，利兹兄弟□□了近半年的收入。
　　
　　刚刚创造了两秒钟换胎的神迹帮助车队领先。
　　片刻后，身处第一的赛车却因车胎脱落撞向挡墙。
　　
　　“输不起...利兹兄弟输不起。”小艾猛地抬起头，挣开阿欣的手往P站跑去。那个显而易见的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她需要当面问乔。
　　
　　比赛散场，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朝着出口慢慢悠悠走。解说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而取代，很多人喝了酒，空气中机油和酒精的味道弥漫在一起，小艾努力穿过一个又一个的缝隙。
　　
　　她远远望见了乔。那辆青蓝色的赛车已经被拖回P站，一名长发的机械师正跪在胎前检查着轮胎，乔微微侧身，站在那人身后，似乎在指导着什么。
　　
　　一波又一波的机械师和车手从P站离开，小艾在他们之中逆向而行，朝着乔的方向走去。有个蓝色头发的车手匆匆离开，撞到了她的肩膀，回头迅速道了声歉。小艾分了下神，再看回乔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背影朝着乔冲过去。
　　
　　那是利兹兄弟中的哥哥。
　　以前小艾只见过利兹兄弟中较为年轻的那位，印象中他梳着背头身材瘦削，鹰一样的双眼，看起来很精明。
　　
　　今天这位哥哥，眉目之间和弟弟十分相似，但是身材却魁梧许多。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迸发的怒火。大利兹大步流星，三五下就冲到了那辆赛车前，抬起腿就是一记窝心脚，狠狠照着地上蹲着的机械师踢过去。
　　
　　长发机械师仰头倒在地上，大利兹照着地上的那人狠狠跺下，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砸在了眼眶上，血浆像打碎了果酱瓶一样溢了出来。长发机械师捂着眼睛在地上哀嚎，几乎立刻就有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小艾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血液似被凝结，动也没有办法动。
　　大利兹转过头，炯炯的目光落在乔身上，乔缓缓站直了身体，正面迎了上去。他似乎一点都不怕，深沉的样子丝毫不似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大利兹举起手，小艾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以为大利兹会对乔动粗。
　　但预想中的惊呼和响声并没有发生，大利兹的手臂滞空了片刻，而后重重落在了乔的肩膀上。
　　
　　他的脸上堆着笑，仿佛揽着亲生儿子一样揽住了乔：“不称手的下属就要果断处理掉，一个脑子不清楚的机械师，毁了我四百万，真该扒了他的皮去喂狗。”
　　
　　小艾的脑子“轰”地一下，想被谁用棒球棍从背后打了一下。
　　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事实，那个一直以来她隐约感觉到身处风暴中心的原因...竟然是在这里。
　　
　　赛前的P站里，丹扣上头盔，扭头对阿欣说：“如果是平常，一定是乔赢。但今天...我会赢。”
　　
　　天空城的悬崖海边，乔轻声对小艾道出与利兹兄弟初遇的情形：“他问我，小家伙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说，我想吃汉堡。他便带我去了北城最好的意大利餐厅。”
　　
　　天鹅海的咖啡馆边，伊万大叔眼神朦胧，回忆乔的母亲：“娜娜是意大利裔，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来Y国没多久，在一家餐厅做服务生，说英语还带着意大利人那种特有的口音。”
　　
　　昨晚的赛车谷盘山路，当他们并肩望着远方的夕阳城时，乔告诉小艾：“有一天，她在餐厅里做服务生，一个同样来自意大利的顾客给了她一百块小费和一张名片，告诉她他也是意大利人，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欢迎她来找他。”
　　从初遇到现在，一个个片段在脑海之中集结成册。
　　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最重要的节点。
　　
　　“意大利...意大利...原来关键在这里。”小艾轻声说。
　　
　　当大利兹开口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听到了利兹兄弟那浓厚的...意大利口音。
　　
　　像曾经在电影中听到过的那样，像同专业的同学卡莲娜偶尔会说出的那样，像学校餐厅里那位意大利裔的收音阿姨会说出的那样...
　　那样浓重的意大利口音。
　　
　　娜娜是意大利裔...
　　利兹兄弟同样也是。
　　
　　原本在伊万大叔身边生活安宁的她，为什么会被高利贷追上门？
　　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什么天涯海角，却偏偏来到了天空城这样一个地方？
　　
　　“原来如此...”她像被定住了，那层一直笼罩在心间的雾气一点点散开，露出庞杂纠结的树根。
　　为什么意大利这三个字她听了那么多次，以前却从来没有将这些碎片联系在一起呢？
　　
　　十余年前，从意大利来到Y国的年轻女孩娜娜，抵押了自己的护照借来高利贷，在餐厅做服务生。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同为意大利来的男人，给了她一张名片，说以后如果遇到困难的话，随时可以找他。
　　
　　娜娜收下了名片，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不久后，她遇到了另外一个叫伊万的男人，对他一见倾心，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利滚利的高利贷找上门。她不愿连累上进且清白的恋人，想尽力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百般犹豫之下，她翻出来那张名片，拨出了名片上的电话。
　　电话那端的中年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所遇到的那些麻烦，他告诉她，他有能力解决她的困难。
　　
　　“只要你到天空城来。”他低沉地说，一口满是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在这里我是王，我能替你摆平一切。”
　　
　　年轻的娜娜，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拽着四岁的乔。
　　漫长的日落大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拉长的阴影。
　　
　　她就这样来到了天空城，也死在了这里。
　　尸首长眠在北城的悬崖下，冰冷而漆黑的天鹅海水里。
　　
　　其实真相早在她来到天空城最初的时候，就已经由唐那个大嘴巴告诉她了不是吗？
　　丹说：“乔是天空城的车神，天空城一切带轮子的东西都属于乔。”
　　
　　那么十余年前，对于执掌天空城北的利兹兄弟来说，从小服务生娜娜来到天空城的那一刻，她的命就属于利兹兄弟。
　　
　　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死，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人。
　　自始至终唯有一个。
　　
　　“乔的妈妈...是因为利兹兄弟才来到天空城的。”
　　“也是因为利兹兄弟...才死在天空城的。”
　　这两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她想起比赛之前，她对乔比出胜利手势时他脸上古怪的神情。
　　丹早在比赛之前，就知道今天的乔一定会输掉比赛。
　　利兹兄弟四百万的投资，近半年的布局彻底付诸东流。
　　她想起，一年前银石赛道，因为“不听话”而赢得比赛，被送去南安城的义工处接受改造的乔...
　　
　　小艾觉得，直到现在这一秒她才真正理解乔。
　　
　　八岁的男孩子躲在床垫下，亲眼看着母亲被扼死在床上。
　　他流落街头，他执意为母亲报仇，和好友日日徘徊在日落大道上寻找机会。
　　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一场凶杀案，却没有对前来调查的警察说出凶手。于是他终于得到了那个靠近杀害母亲凶手的机会，却因为太过弱小而无法报仇。
　　
　　他蛰伏，他努力，他成长。
　　他爱赛车，有天赋，却发现只会开车的自己还不够强大，唯有成为车队的机械天神，才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左右赛场上的局面。
　　
　　他成为了天空城的车神。
　　可他对她说，成为了天空城的车神又能怎样，他人生之中最想要的唯有自由。
　　
　　如何能让一个人...真正获得自由呢？
　　只有让他得偿所愿，只有让他真正解开命运给予的枷锁，他才能真正地...自由地活着。
　　世界之大，他的枷锁缚在心间万千重，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解。
　　
　　唯有有朝一日手刃真凶，扳倒利兹兄弟，他才能够真正获得自由。
　　
　　P站里，大利兹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致辞，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乔的后背后才转身离开。所有人面色铁青噤若寒蝉，乔仍是云淡风轻地袖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一排身着西装的小弟眼巴巴跟在大利兹的身后。
　　
　　小艾看着乔，默默泪流了满面。
　　在杀母凶手身边蛰伏十年，很难很痛吧？
　　这样虚与委蛇的场面，曾经经历过很多次吧？
　　
　　到底多强的信念，才能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坚持十年？
　　而现在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又到底还要坚持多久，才能够最终得偿所愿？
　　
　　人群渐渐散开，车队里的机械师擦拭着地上残余的血迹。
　　乔朝着小艾走过来，轻轻伸手接住了她的眼泪。
　　
　　“我好像...第一次听到利兹兄弟开口说话。”小艾眼皮红红，鼻头也红红，“好重的意大利口音，差点没听清他说什么。”
　　乔湛蓝色的眼波轻微颤动：“然后呢？”
　　
　　小艾叹息，缓缓伸出双手环住乔的肩膀，像一个温柔的妻子安慰刚被裁员归家的丈夫，带着安抚的轻拍。
　　她的声音极轻柔地落在他的耳边：“乔，娜娜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杀死的？哥哥还是弟弟？”
　　
　　很久很久之后，乔才回答：“弟弟。”
　　
　　“杀死我母亲的凶手，是利兹兄弟中的弟弟。”乔说。
　　
　　她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你知道...西西弗斯杀死了死神，让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无须面对死亡。但是他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需要永生永世推石上山。”
　　
　　“所有人都认为西西弗斯受到的是神的惩罚，可是加缪说，西西弗斯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推石是他自己的选择。推石的他是快乐的。”
　　
　　乔抿唇：“你想做推石的西西弗斯吗？”
　　
　　小艾却微笑：“不，是你已经做了。而我愿意在那推石的路上，陪你一起走。”
　　
　　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最后成为了直面荒诞世界的终极英雄。
　　而在黑白相间的天鹅海北岸天空城南，你是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