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越过那道坡顶，沿着通往孔家村那条唯一的路走去，他在两棵老槐树外停下。老槐树底下，独自一位老太婆睡意昏沉在椅子上，两根拐杖一左一右斜依在她身上。他在她对面一张木椅上悄然无声地坐下。
　　冬季里两棵老槐树，脱落尽枝上的叶，无声于午后的阳光里。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满城在寻找……”
　　医生默坐在椅子上好一会，突然自言自语般说起。睡意昏沉的老太婆似被惊醒，朝眼前朦胧地望了一下，又微合上眼，似又进入睡意昏沉中。他把椅子挪了下，面朝两棵老槐树外远远望去，阳光里，那条路尽头的坡顶在他眼里显得清晰。
　　“白昼或是夜晚，他仿佛不能分辨清，手里总是提着一盏灯笼似的灯，不停地走在那座城里。”
　　“他在寻找一个人。”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似的灯，走在人群里，不时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叫雨的人。”
　　“他满城在寻找一个叫雨的人。”
　　……
　　医生自言自语着。昏沉在椅子上的老太婆，忽地浑身一颤，似触了电一般。她完全从睡意中清醒，两根拐杖摸索到紧握在手里。他没有发觉到她这一系列的动作。
　　“无论白昼或是夜晚，他手里总是提着那盏灯，满城寻找一个名字叫雨的人……”
　　“雨——”
　　医生急转过脸，受了惊的炯炯有神的目光对着老太婆。她身上睡意昏沉瞬间荡然无存，满脸皱纹上起了波澜。
　　“雨”
　　“就”
　　“是”
　　“他”
　　“自”
　　“己”
　　“。”
　　老太婆突然说出话来，她一字一顿，每吐出一个字，像用了很大力气。她浑身在老槐树底下的椅子上颤抖起，手里一根拐杖因她的颤抖而落在地上。
　　“你……”
　　医生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彻头彻尾惊住，一脸愕颜，欲言又戛然而止。他惊恐的目光钉子似的钉在老太婆尽是皱纹的脸上，那张脸如同海面上波涛汹涌。
　　老太婆抓住一根拐杖，另一只手在身边摸索一番才发觉落在地面上的另一根拐杖。她歪身拾起，把两只拐杖握在手里，欲要从椅子起身离开，立起的身子，却又在半途中意外地坐回在椅子上。她尽是皱纹的面庞上似起着暴风雨。
　　医生整个人仍在惊恐万状中。
　　“雨就是他自己。”
　　“雨就是他自己？”
　　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婆又重复了一句，但她没有回答医生的追问。
　　“你是？”
　　老太婆没有回答医生再次追问，她浑身在颤抖。
　　“他提着一盏灯满城在寻找他自己？”
　　老太婆仍旧没有回答医生，两根拐杖帮她从椅子上又立起身。
　　“他好像看不清眼前情景，无论是白昼里还是夜晚里，总是提着一盏灯，那盏灯仿佛能给他眼前照亮出一片光亮。”
　　“我时常尾随他身后，或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把他手里那盏灯笼似的灯凑近我，试图想用他手里举起的灯发出微弱光亮照亮我，但是，他好似一直没有发觉我。”
　　“他嘴里不停地默念着什么，原先说出的一个个字还能清晰分辨，慢慢地他嘴里所说的几乎听得不清晰，除了能分辨清不时呼唤雨的名字，除此之外，都听得不清楚。”
　　“他满城里提着盏灯寻找雨，雨却是他自己？”
　　“雨就是他自己？”
　　……
　　医生几乎是对着老太婆开始在叫嚷，显然不相信老太婆所说的话，或者说，他彻头彻尾被老太婆说的话惊惧到。他对着老太婆不停地说着，不能控制住自己。
　　立起身的老太婆又坐回到椅子上，她浑身哆嗦，脸色苍白。她没有回答医生的问，似是在忍受内心一种忽地的痛苦。
　　“你能说话……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可是，我几次前来孔家村，您却一言不发，仿佛全然听不见别人的说话……您并非耳聋眼花……”
　　全新的恐惧聚结在医生身上，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对着老太婆闪烁火花。她坐在那仍一声不吭，只顾浑身瑟瑟发抖。
　　“可是……可是……您到底是谁？”
　　老太婆仍旧无声地坐在那。
　　“您的声音不是一位老太婆的声音……对了，您的声音……您刚才的说话声，不是一位老太婆的声音……”
　　……
　　医生又被自己这个新发现所惊恐住，他从椅子跃起，直扑向对面的老太婆，就在欲要扑到她时，却又出其不意地收住身子。他弯着身子惊恐万状地直直地盯住她。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老太婆仍旧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目光不是朝向他，而是朝向她面前近处。她稍稍垂落下脸。
　　“不……不……不……您到底是谁……您的声音……您刚才说话的声音，我从未听见过您开口说话……原本我以为您是聋子……断了一条腿拄着拐杖的聋子……可是您不是聋子……”
　　医生对着老太婆大叫大嚷，突然，他又莫名其妙停下，沉默住。他抬起脸，好一会对着落尽叶的老槐树顶无声地望着。老槐树枝枝干干的顶端，垂压下大片云块。
　　“那个声音不是从您身上发出的……那不是一位老太婆的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医生又开始对老太婆惊问起。她仍旧坐在那一动不动，尽是皱纹的脸上似乎稍稍平静下些，目光静止在她面前近处，满是皱纹的脸稍稍垂落下。
　　“您到底是谁……您一个人独自住在这荒无人烟的村庄……您是谁……您到底是谁……为何整日立在那片坟地间的一座坟前……”
　　因过于震惊，医生开始围绕老太婆转起圈，他边围绕她转着圆圈，边向她叫喊。老太婆仍旧无动于衷坐在椅子上，她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尽是皱纹上似丢失了任何表情，仿佛她根本就没有发现医生围绕着她大喊大叫那般。
　　“还有……还有……那座坟，啊……那座坟……为何您整日立在那座坟前……瞧，那座坟，那一端那一片坟地里的那座坟……为何一位老太婆整日撑着一对拐杖立在一座坟前……啊，那是为什么……瞧，那座坟……那端的那座坟……”
　　医生完全抑制不了自己情感，围绕老太婆不停地转动，像个醉汉般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大叫大喊着。
　　老太婆仍旧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她与她的内心一样平静如水般坐在那，医生的大喊大叫她似浑然不觉。
　　“在那座城里……一位年轻人手里提着一盏灯……一盏灯笼似的灯……在夜晚和白昼里……寻找一位叫雨的人……可是……您却说，雨却是他自己……他在那座城里寻找他自己……”
　　“一位老太婆撑着一对拐杖……整日与一座坟对立……这又是为什么……一座坟……村口外那端的一片坟地里的一座坟……一位老太婆撑着一对拐杖整日对着那座坟……”
　　“我被眼前这一个个谜团似的迷住……现实仿佛就是一个个假象……我是一位医生……一位精神病医生……但我却被眼前一个个假象所迷惑住……我是一位医生……一位精神病医生……我却看不清眼前这一团团谜团……”
　　……
　　老太婆在医生言语里借着拐杖慢慢立起身，她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立在拐杖上，立在两棵老槐树底下。两棵老槐树也仿佛颤颤巍巍地立在冬日午后的乌云底下。
　　“那座坟却是为了什么……整日整日……一位撑着拐杖的老太婆立在一座坟前……那座坟到底是什么……”
　　“那座坟埋下的是我。”
　　老太婆在拐杖突然一句，像一股强大力量把医生袭击中。围绕老太婆团团转的他，骤地停下脚，停在她面前。他整个人摇摇晃晃，全新的恐惧袭击着他。
　　“那”
　　“座”
　　“坟”
　　“里”
　　“埋”
　　“的”
　　“是”
　　“您”
　　“自”
　　“己”
　　“？”
　　（两棵老槐树底下的时间停了好一会。）
　　“那”
　　“座”
　　“坟”
　　“里”
　　“埋”
　　“的”
　　“是”
　　“我”
　　“自”
　　“己”
　　“。”
　　医生的惊问得到老太婆平平淡淡的回答后带给他更大的震惊，他立在两棵老槐树底下摇摇欲坠。
　　“那座坟里埋的是您自己？”
　　“那座坟里埋的是我自己。”
　　医生感觉自己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响，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空对着眼前的她。两棵老槐树底下哑然好一会。
　　“那座坟里埋的就是我。”
　　“可是……”
　　医生欲言又止。
　　“那座坟里埋着另一个我。”
　　“可是……您却立在这……立在这两棵老槐树底下的我面前……”
　　“我的……另一个我，已经死了。”
　　“你的……另一个您，已经死了……可是……您却立在这两棵老槐树底下的拐杖上……您同一对拐杖一同立在我眼前……”
　　“那座坟把另一个我埋下，因为她已经死了。”
　　“可是……”
　　老太婆没有再回答他，一对拐杖在移动，她向两棵老槐树外走去，朝老槐树外两栋老屋的一栋老屋走去。老屋的两扇门被推开，随之，两扇门又紧紧关合上。紧闭的两扇门外留着两棵老槐树与老槐树底下木然的他。
　　“那座坟？”
　　“而您却仍在这？”
　　“您与一对拐杖？”
　　“可是，那座坟？”
　　“您说您已经死了？”
　　……
　　医生僵在两棵老槐树底下对着两扇紧闭的门疑惑不解地问道。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