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沾满血，接连多日让我从梦中惊醒，每次醒来，我便对着自己这双手惊问道：
　　“是我这双手？”
　　我惊恐万状地枯坐起，对着伸在眼前的双手凝视。我被阵阵恐惧搅得心神不宁，空对那盏灯笼似的灯，陷入沉思。我思绪内，如同眼前一样模糊不清，思绪内仿若同样被一盏灯微微照亮。
　　我又从那相同的梦中惊醒，打开灯笼似的灯盏，枯坐在微暗的灯光里。仿佛有个身影不时在我眼前微暗内坠落，我凝视许久，那个坠落的身影似隐入微暗光亮内，不见身影。末了，我提起盏灯走下楼，向那座桥走去。
　　模糊了的两盏灯高高举在桥顶。我停在两盏灯的一盏灯下，手里的灯盏，伸向桥栏上端。
　　桥栏上端空无内，渐隐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红色。红色由模糊转成清晰。高跟鞋坐在桥栏上端的红色脊背对向我，他似坐在我眼前这座桥的桥栏上，又似坐在与我隔着遥远距离的另一座桥顶桥栏上。
　　高跟鞋与我，近在咫尺，又仿佛遥远之隔。
　　我一只手把灯盏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慢慢伸向桥栏上端，向高跟鞋红色脊背处轻轻一推。
　　高跟鞋身体向前一倾，显得特别轻，随之，他展开双臂，似向他面前一片空无拥抱去。瞬间，他坠落下桥顶，或是，他在另一座桥顶上坠落。
　　“我这只手。”
　　我凝视伸在桥栏上端一只手自语道。我把提着灯的手同另一只手交换下，让这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空下。同样，我又把灯盏高高提举起，对着桥栏上端照出微暗光亮，随后，我把空下的一只手伸向灯盏微微照亮的桥栏上端。
　　一模一样的情景——
　　轻轻一推。
　　一片空无内。
　　红色。
　　高跟鞋很轻的身子。
　　这座桥顶，或是，另一座一模一样的桥顶。
　　坠落。
　　……
　　仿佛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盯在我身后，惊恐中，我转过身。桥顶上，三盏灯把我眼前照亮成一片空无。
　　“那是一盏高高举起的灯？”
　　“那是一盏高高举起在模糊里的灯？”
　　……
　　我抬头仰望桥顶高高举起在模糊里那盏灯问道，没有回答我的声音。许久凝视后，我低落下头，对着自己伸在眼前的一只手喃喃自语。
　　“我这只手。”
　　“它在梦里沾满血。”
　　“一个个相同的梦。”
　　……
　　我把灯盏交换到另一只手上，空下的手伸在眼前，借着另一只手上提起灯盏投下微暗灯光，久久地凝视。我又自言自语起。
　　“千真万确，我这只手将他推下桥顶。”
　　“我这双沾满血的手。”
　　“雨——”
　　“唯有雨能证明我这双沾满血的手。”
　　“唯有雨……他能证明……我这双手把他推下桥顶……唯有雨……”
　　“雨在何处？”
　　……
　　我环顾桥顶四周，整座城千万盏远远近近的灯，影影绰绰成一个轮廓，围合住我和这座桥。我眼里，唯一清晰的，便是我手里提起这盏灯投下微暗的光亮。
　　“……两天后，他租住的房东便来我们这报了警……他在跳桥自杀前，用红色笔在他租住屋内墙壁上留下遗言……他说他只想在这座城里像个‘女人’，长发及腰，脚下一双红色高跟鞋在这座城里发出清脆声响……他最喜欢听他脚下高跟鞋走在这座城里传出的响声……他说，兰子的死，因他而死，是他‘杀死’了她……他失去了原先的自己……他在这座城里迷失了……兰子的死，悲痛压得他透不过气……他说他将在一个午夜的桥顶上，跳入河底深渊……”
　　“不……是我这双手，将他推向桥顶下……”
　　我回忆黑瘦脸膛警察说的话后，喃喃自语道。桥顶两盏灯高举在一片模糊中。我又一次把手里灯盏举在桥栏上端，灯下，隐约出一抹红。我下意识伸手过去，倏地，一个身影跃起，朝我猛扑来。我闪躲开，惊出声。
　　“雨——”
　　雨在我眼前一晃便不见身影。
　　好一会，我将自己忘却般，一只手提着盏灯，僵在桥顶高高举起两盏灯的一盏灯下。
　　“我这双沾满血的手。”
　　“一抹隐约的红色。”
　　“一道犀利目光仿佛一直盯在我身后。”
　　……
　　我喃喃自语。隐约中，仿佛高跟鞋红色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桥栏上，我把一只手慢慢伸向另一只手高举的灯下。
　　“不——”
　　忽起雨的尖叫声。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他冰冷的目光，似一道刺骨的寒气渗透我躯体内。
　　“雨——”
　　我惊呼，伸出去的一只手慢慢地缩回，另一只手上的灯盏落下。雨冰冷的目光仍旧对着我。
　　“我整座城寻找你。”
　　“我一直在你身边。”
　　“你一直在我身边？”
　　雨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用冰冷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我，沉默着。我彻头彻尾震惊住，好一会才缓过神，接着说起。
　　“在这座城里，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我四处在寻找你……那天晚上，桥顶上我们三个人……唯有你，才能证明我这双手……”我边缓慢地说着，边一只手提举起灯盏，把另一只手放到灯下，“……唯有你……才能证明我这手……将他推下桥顶……”
　　我同面前的雨说着，他始终没有言语，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望着我。他冰冷的目光里有种我说不清的东西，让我不敢再敢正视他的目光。于是，我把目光移到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提举起的灯盏投下微暗光亮。
　　“你知道我四处在寻找你？”
　　“我不知你在这座城何处？”
　　“唯有你能证明，我这双手将他推下桥顶，唯有你能证明……我这双手？”
　　……
　　雨没有回答，我接连问，但他仍旧没有回答我。我把目光从自己手上移开，抬起脸，雨却不见身影。我一惊，环顾四周。桥顶上，除我之外，空无一人。
　　手里的灯盏垂落下，我在桥顶上僵了许久，反反复复地回想雨刚同我说话的情景。雨就在我身边，总是在我不经意间，他突然出现。我思忖中，雨仿佛又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但待我转过脸，他又消失去。我提起手里的灯盏，凑近雨出现的地方久久凝视。随后，我抬起头，仰望桥顶高高举起两盏灯的一盏灯。那盏灯在我眼里模糊着。
　　“那是一盏灯？”
　　我轻声地问，没有回答我的声音。我走下桥顶，走进这座城模糊成一片的灯火中。我只能看清手里提起灯盏投下微暗光亮处，微暗之外，便落入模糊中。我双手沾满血的梦，又一次显现在我思绪里，像一个悲伤的影子，在我思绪内不时地出现，挥之不去。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这座城里一座座高楼，一条条无休无止的街，一个个从我面前经过的白昼与夜晚……皆模糊得辨别不清。
　　白昼的人群中，我手里提着灯盏，不时高高举起，试图把我眼前的模糊照亮。我不停地走在这座城里寻找雨，一个个行人从我面前匆匆掠过，构成一个模糊不清流动的轮廓。
　　经过我面前的一个个行人，从模糊内倏地清晰，又倏地消失于模糊中。
　　“雨——”
　　“倘若寻找到雨，他能证实我这双手……这样，我便可以摆脱压在思想头顶的那片乌云，还有我思绪内那个挥之不去悲伤的身影……还有那个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沾满血的一双手。”
　　“雨在何处？”
　　……
　　我不停地喃喃自语，一只手提着灯盏，沿着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沿着白昼走进夜晚，又沿着夜晚走进白昼。
　　我眼前已完全分辨不清，仿佛白昼与夜晚皆从我自身之外消失，眼前唯独清晰的便是我手里提着的这盏灯。这盏灯笼似的灯投出些许光亮对着四周的模糊。
　　一条条街在这座城躯体内四处延伸，我时常蓦地停下脚，将自已置身于这座城某条街，仿佛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茫然内。我停在这条街上，似乎又不同于眼前这条街，仿佛从思绪内延伸出另一条街。我正停立在思绪内延伸出的这条街上。
　　我四周的喧嚣与眼前的模糊不清，却似并非在我眼前，仿佛这条街毗邻着另一条一模一样的街，两条街于两个空间内。我仿佛成为两个我，同时置身于这两个空间内，一个我僵于脚下的这条街，另一我僵在毗邻于另一个空间内的一条街。我在一个空间里望着另一个空间内的我，或者说，另一个空间内的我望着这个空间里的我。两个我，一个我望着另一个我，或者说，另一个我望着这一个我。
　　两个我，近在咫尺，清晰却又模糊。
　　我眼前人流如水流动。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匆匆而过，我立在人流中，提举起手里灯笼似的灯盏，试图分辨出经过我面前的一张张模糊的面孔。
　　“雨——”
　　对着面前流动的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我轻声呼唤起。为清晰出面前这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我把手里的灯盏更高地提举起，凑向一张张流动的模糊不清的面孔上。
　　灯下——
　　一张模糊面孔上的眼睛投向我瞬间即逝的惊诧一瞥。
　　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上目光，倏地，投向我惊诧一瞥。
　　随之，同样面孔上的目光，投向我惊诧一瞥。
　　……
　　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目光，以相同方式，投向我一个个惊诧一瞥。
　　惊诧一瞥的清晰，短暂地嵌于模糊上，像一道光芒一晃而过。一张张模糊面孔上投来短暂清晰的惊诧一瞥，在我眼前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我把手里灯盏举得更高，好让匆匆掠过的面孔变得更加清晰。
　　一抹夕阳投落下，耀眼的光芒把我眼前忽地照得透亮，一张张模糊的面孔瞬间清晰。
　　一张张面孔投向我：惊讶、诧异、迷惑、漠然、冷淡……
　　“雨——”
　　我对着这一张张匆匆掠过的面孔呼唤起。没有雨应答的声音，那一束金黄色夕阳消失。
　　“雨——”
　　我侧过身，对着身边一侧一张张流动的面孔轻声呼唤，没有雨的应答声。随之，我又转身到另一侧，对着一张张流动的面孔轻声呼唤，仍旧没有雨应答的声音。
　　我手里提举起的灯盏慢慢垂落下，灯盏与我一同茫然在流动的人群中。流动的人群中，唯独我和手里的灯盏静止。
　　黄昏在这座城头顶上慢慢退却，一盏盏街灯在暮色中亮起。我接着缓慢地走在人流中寻找雨，手里提着的灯盏高高举起，朝面前匆匆掠过的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凑近。我睁大眼睛，借着手里这盏灯投下微弱光亮，目不转睛在流动的一张张面孔上。
　　一张紧接一张面孔，在我举起的盏灯下出现与消失。这一张张瞬间即逝的面孔，在我眼里，像一幅一幅临摹的画，或者说，像表面遮掩一道一道隐约的帘，仿佛真实被遮蔽于背后。
　　这座城于光彩夺目中，千千万万盏灯构成灯火辉煌，像一束巨大的盛开花朵，一瓣一瓣呈现出艳丽的色彩，由近及远，起起伏伏……而我眼前这一切，却是一片模糊，像一束巨大的花朵盛开于烟雾朦胧中。
　　“雨——”
　　我手里提着灯盏，在人流中边走边轻声呼唤。我眼里唯一清晰的，便是我手里灯盏下一片微暗光亮。我把灯盏高高举起，投下一片微暗光亮内呈现一张张流动的面孔。这一张张面孔出现，消失；又出现，又消失……这一张张瞬间清晰的面孔如此相似，一双双几乎一模一样的迥异目光一晃而过地投向我。
　　我把手里高举的灯盏向前凑近，一张张一晃而过的面孔在我眼前连绵不绝，构成一幅流动成轮廓的画面。
　　倏忽，高举的灯盏在我手里一颤，灯盏似受了一惊般。
　　我突然发现一张张轮廓面孔背后，仿若潜藏着一盏盏明亮的灯，明亮的灯照亮在轮廓面孔背后的思想处。我手里的灯盏向流动的面孔凑得更近。一盏盏灯，若隐若现地悬在一张张面孔背后的思想处。
　　思想处，一盏盏一模一样的灯照亮着。这一盏盏照亮的灯与这座城的灯盏融为一体。
　　我同手里高举的灯盏一同僵在原地，凝视深渊般凝视眼前这一张张面孔背后的一盏盏灯。仿佛从深渊内投出灯盏的光芒，像一双双眼睛，从深渊内朝外凝视，仿若我凝视它那般凝视我。
　　“那是一盏盏灯？”
　　对着手里灯盏下一张张面孔背后流动的灯盏，我轻声问。没有回答我的声音，我仍旧目不转睛在一张张面孔背后，确凿亮着一盏盏灯。那一盏盏灯，或明或暗，燃起欲望的光芒，照亮在一张张面孔背后的思想处，仿佛那一盏盏灯支撑着我眼前这一张张匆匆而过的模糊成轮廓的面孔。
　　夜已深。
　　我提着灯盏，接着沿街往前。骤地，我发觉自己并非走在一条街上，而是围绕一个中心，转动在一个圆圈上，一圈一圈地转动着一个圆圈。圆圈上，并非我独自一人，那一张张曾出现在我面前的一个个面孔，皆与我一齐转动在这圆圈上。圆圈上，一张张模糊面孔背后的思想处，亮着一盏盏灯，仿佛正是这一盏盏灯，引着所有人转动在这圆圈上。瞬间，仿佛整座城也开始转动在这圆圈上，一幢幢高楼，一条条街……皆于这转动的圆圈上。
　　我眼前忽现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两个身影与我间隔点距离，仿若引着我，一圈一圈转动在圆圈上。
　　圆圈与两个身影，骤地消失。我僵在原地。
　　我已分辨不清白昼与夜晚，提着手里灯盏，一条街又一条街走着，走在这座让我看得不真切的城里。
　　“两个身影与一个转动的圆圈？”
　　我对着高举灯下微暗的眼前问，没有回答我的声音。我接着沿街往前。
　　“一张张面孔背后一盏盏灯？”
　　“那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雨和小老头先后回答我的声音。我猛得一震，忙把手里垂落下的灯盏高高举起，朝我身前身后和身子左左右右凑过去。一片模糊内的清晰处，我没有发现小老头和雨的身影。
　　“那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我在原地僵了许久，接连问起，没有雨的声音，但小老头回答我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我举着灯盏，在原地转了一圈，再转一圈，接连转了好几圈。我眼前模糊内的清晰处，仍旧没有发觉小老头的身影。我突然发觉，很多日子里没有在那座桥顶上遇见小老头，这般一想，浑身无端地一颤。我不由得轻转唤了声。
　　“小老头——”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