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姑也蛮过意不去的，说:“高考前一个多月你都在学校里住着，那么久没有回过家，肯定是会念家的，你爸妈也肯定是念着你的，但是呢，你也看到了，小漓这丫头考上了会城一中初中部之后就堕落了，心思都在其它上面了，又处于叛逆期，姑姑和她说什么都嫌我烦，她现在就听你的话了，你好好帮她辅导一下学习，兴许还能补救一下。”
　　说来也巧，这一年，我高考，小漓中考，小泫小升初，都是关键的时候。
　　我说:“我都明白的，我会好好教小漓和小泫的。”
　　姑姑似乎一直误解着什么，小漓那死丫头哪里听我的话?她平日里见了我都是对我颐指气使，大呼小叫我名字的，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然，姑姑和姑父对我来说是救命恩人的存在，那年父亲在厂里摔断了腿，又逢大水，地里颗粒无收，我那时万念俱灰，做好了辍学的准备，还是姑姑姑父伸出援手，慷慨解囊，我家才得以度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时候。所以姑姑的吩咐我还是要尽可能完成的。
　　小泫写完了作业，跑过来让我检查，我仔细看了一遍，挑不出错。然后我去了小漓的房间，小漓正翘着二郎腿打游戏问我有啥事？我说你妈要我来辅导你学习。小漓和姑姑吵完还没消气，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赖在她的房间里，拿着书苦苦哀求:“你都要中考了，你看一眼书吧。”
　　小漓放下手机，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脸奸笑，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改口道:“好。”
　　我不安地看着小漓，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小漓狮子大开口，道:“也不过分，就给我做一套苗绣吧，成本我来出。”
　　以前暑假的时候，村里经常有妇女成群地围坐在树荫下乘凉，一边手里赶着针线活，一边聊家常八卦，我搬着小凳子往她们身旁一坐，就学会了。因为是少数民族乡，所以我们的手工艺品也有不错的销量，我每年也能卖出去几套。
　　可是，苗绣技法纷繁复杂，每一套都要花费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是为了完成姑姑给我的任务，我只能咬咬牙答应下来。
　　我去街上买了七色丝线，剪纸，绣布等一些用来缝制苗绣的原材料，姑姑看到我开始剪图案，也买了一些材料跟着我做，姑姑也会一些，但姑姑只会用简单的针法绣简单的纹样。
　　时间很快，高考成绩就要公布了。
　　我借了姑父的电脑，查了一下各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姑姑向来关心这些，凑过来跟着我一起看。只是看着看着姑姑就觉得内心忧郁，止不住地摇头叹气，说这些学校分数咋都那么高呢？
　　而小漓回家后还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再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她要如何如何好好玩，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妈脸色阴沉。然后小漓就莫名其妙被她妈狠狠骂了一顿。
　　出成绩那天，小漓和小滴已经放假在家里了，姑父也下班了，全都围在电脑前，我紧张地手抖。
　　“哎呀，大男人墨迹什么。”小漓抢过鼠标，直接点了查询。
　　接下来就是姑姑，姑父和小漓的惊呼，小滴对高考还没有概念，一脸懵地看着我们。
　　“六百三十七！”
　　姑姑用手搭在我的后肩，用力摇晃我的身体，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不断地说:“书夜，你太棒了，实在太厉害了。”
　　姑父连忙拉开了姑姑，说:“快打个电话告诉给他爸妈报喜啊。”
　　姑姑连忙掏手机打电话。
　　我爸没读过什么书，文盲一个，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我妈因为男尊女卑的思想没上过学，普通话都不会说，去外面厂里打工人家都嫌弃，因为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能待在家里喂喂家禽，种种菜。他们和小泫一样，不知道高考是怎么一回事，当姑姑欢天喜地地把我考的分数告诉我父母的时候，他们在电话那边只是淡淡地说了个“哦”。
　　2
　　姑姑思虑一番，决定明日就带着小漓和小滴一起去我家，姑父要工作抽不开身就不去了。姑姑觉得反正过几天我办升学宴的时候，她总要去一趟的，不如即日就回，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办完我的升学宴再走。
　　小漓高兴坏了，她早就在筹划拍一组江南女的照片，早早起了，扎了长辫，画了妆容，换了江南风浅蓝色裙子，去浅滩撑杆划筏，去河边濯足戏水，去古桥撑伞遥望，照相机一拍，客观评价，小漓确实有几分姿色，的确拍出了效果。小泫也高兴坏了，她看见动物两眼放光，撵着村里的大黄到处跑，又去骑人家的牛，回来带着狗尾巴草趁喂猪的时候去扫它们的猪鼻子。
　　我带着小泫去地里砍白菜，把外面的老叶子扒下来叫小泫拿去给猪喂了。小泫边喂边和它讲话:猪猪多吃点，不然过几天就要被杀了。我爸刚好在那拌猪食，不解地问小泫，我家猪为啥要被杀了?
　　小泫也疑惑地反问:“不杀吗？我妈说要杀猪给哥哥办升学宴啊。”
　　我爸就去问姑姑:“办什么升学宴要杀我家的猪？”
　　姑姑正在和我择菜，回答道:“你儿子考上好大学了，应该办酒请人家来吃，你家啥也没有，不杀猪拿什么办？”
　　我爸一下子生气了，大骂道:“上大学?我们村里其它孩子咋就不用上大学？是不是他在学校没有好好跟老师学，要继续上那什么大学？”
　　姑姑耐心地解释道:“不是，那是因为别人考不上。”
　　我爸怒气冲冲放下一句话:“反正他十八了我不供他了，我的猪也要拿去卖钱，升学宴他要办他自己办。”
　　我们村绝大部分人连高中都考不上，读完了初中，要么外出打工，要么跟亲戚学一门手艺在当地谋生。少数人就算能考上高中也只是运气好，比如和我同一届高考的杨宏，很久很久之后，我依然记得高考前夕，杨宏一脸轻松地跟我说，高考嘛，重在参与啦。
　　我爸当初就不乐意我读高中，每次找我爸要钱都黑着脸，我每次都要卑微地求很久才给一点，现在听到我读了三年还要继续读，我爸肯定不愿意了。
　　姑姑要被气死了，还想跟我爸讲道理，我拉住姑姑，说:“算了，不办就不办了呗。”
　　然后一直安抚姑姑的情绪，我担心姑姑动怒影响了胎儿。
　　姑姑说:“你爸不供你，姑姑供你读！”
　　小漓跟着说:“我也供你。”
　　小泫也说:“我存的钱都给你。”
　　但我知道，我家亏欠姑姑的已经太多了，姑姑家现在刚买了房要还房贷，又马上要生宝宝了，也是要钱的时候。
　　圈里的那头猪还是没能多活几天。
　　第二天一早，全村都听到了从我家传来的猪的惨叫声，我满身猪屎，和几个村里的壮汉一起把我家的猪按住杀了。然后洗澡换了衣服，和几个妇女一起蹲着清洗猪的内脏。
　　杨宏再次踩了狗屎运，比平时多考了一百多分，再加上政策加分，勉强可以上个二本，听说杨宏他爸妈拍着桌子大笑了五分钟才停下来。他妈是挨个打电话给所有亲戚报了喜，叫他们一定要来参加他儿子的升学宴，他爸特意跑来我家要把一整头猪买下。我爸就把猪卖给他家了，还答应帮忙杀猪。
　　姑姑气哭了，不想和我爸说话。
　　除了杨宏父母的亲戚，全村每户人家也都发了请柬。杨宏升学宴那天来了很多人，放了很多鞭炮，甚至还请了戏台子，整个村子都很热闹，狗子许是闻到了肉香味，都在杨宏家周围转悠。杨宏对我特别热情，要我和他坐一起吃，坐我另一边的是杨宏的大伯，他对我说:“我记得你好像是和我家杨宏一样大的吧?”
　　我回答道:“是呀。”
　　他又说:“那你是和杨宏一起高考的?”
　　我再次回答道:“是呀。”
　　他换了音调，声音尖锐地说:“我看你平时挺爱学习的，你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坐在杨宏另一边的大姨给杨宏夹了一筷子菜，道:“那还用说嘛，没考上呗，还是我们家杨宏最有出息，成了我们村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来，多吃点菜。”
　　杨宏的大伯不肯放过我，教育我说:“你呀，从小就笨，死读书不用脑子，经常看见你拿着书看，其实你只是在你父母面前做做样子，你欺骗的不是父母而是在欺骗你自己，这不高考就原形毕露了吧？其实你还是有机会的，明年可以复读再考一次，这个暑假让我家杨宏好好帮你补习一下，如果实在不行就放弃吧，你爸妈供你也不容易，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
　　杨宏早知道我的高考分数，听着这些话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打断了他大伯，说:“其实书夜考得比我好。”
　　他大伯一下子就安静了并且很窘迫，我知道杨宏的亲戚们不是故意要讽刺我，他们只是过于高兴了，于是我说道:“对，虽然我总分比较低，我还是有几门科目考得比杨宏好的。”
　　3
　　我问过小漓，你表白被拒不觉得伤心不觉得挫败吗？当时杨翌璇挺生气的，说的话有些难听。但我还是如实转告了小漓，我心里实际上也是不支持小漓小小年纪就谈情说爱的，我希望小漓知难而退。
　　小漓淡淡地说，其实我没那么喜欢他，我只是觉得他打篮球的时候挺帅的。
　　我鄙视地道，欧阳漓，你真是个渣女。
　　小漓笑嘻嘻地道，要是我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我还是会认真的。
　　我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小漓抿着下巴，打量了我一番，说，我觉得你这种就挺不错的嘛，长得不错，性格不错，成绩更是不错。
　　我默默地站远了些。
　　杨宏家里自己酿了米酒，老爷们举杯喝酒的时候，小漓也喝了几杯，现在已经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我吃饭吃到一半，被喊去把小漓送回家里，杨宏没什么胃口，帮我扶着小漓一起去了我家。
　　小漓一路上胡言乱语叫唤着，杨宏听了几遍终于听了出来问道:“她是不是在喊你班上的那个杨翌璇?”
　　我不想让很多人知道，
　　撒谎道:“不是，是她班上的一个同学，谐音了而已。”
　　把小漓弄到了床上，正要走，却听见小漓突然大哭了起来，她抽泣着道:“杨翌璇，我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说完小漓就睡过去了。
　　杨宏道:“哟，你这妹妹是动了真心了，这么小就谈情说爱了，可真了不得。我那会儿都没想过这种事。”
　　我说:“现在的小孩都比较早熟。”
　　杨宏喝了口水，说:“那我先回去了。”
　　杨宏站起来，认真地看着我道:“一定要上大学啊，你这分数千万别浪费了，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你吱一声。”
　　翌日清晨，小漓精神很多，对于昨日的事情，她喝断片全忘了，一起来就拿着相机说要去拍日出，把我也拉着去了。
　　晨雾未散，萦绕在远方的山头，地平线开始泛红。
　　我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杨翌璇啊?”
　　小漓不承认:“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说:“你昨天哭得很伤心。”
　　小漓说:“不可能。”
　　我说:“你昨天一直在喊杨翌璇名字，还说我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杨翌璇。”
　　小漓说:“没有。”
　　我说:“我好像知道杨翌璇打算去哪个城市上哪所大学。”
　　4
　　小漓第一次认识杨翌璇是运动会上，作为校报社成员，她拿着相机到处抓拍，她站在百米赛道的终点，拍了运动员的起步，就避开了，站在在终点围着观赛的人群后面，想看看刚才拍得怎么样。观赛人群看杨翌璇跑太猛刹不住了，自觉避让开一条路，小漓就被撞飞了，她双手护着相机，跪在地上双膝流血，嚎啕大哭。
　　杨翌璇把小漓抱起，送去了大本营，拿医务箱亲自给小漓清洗伤口，涂药包扎，然后送去了医务室进一步检查。
　　小漓说:“他的手很有力，轻而易举就把我抱了起来。他刚刚跑完百米，结实的胸膛快速地起伏，能听到他的心脏在有活力地泵动着。他流了汗，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了我的脸上，没有汗臭味，只有男性的荷尔蒙。”
　　小漓一下子就忘记了哭，忘记了痛。
　　我说:“原来你这么轻易就被拿下了。”
　　小漓说:“你不懂，我和杨翌璇都是怀揣着梦想的人。他跑了百米的第一，我去采访他的时候问了他很多问题，谈及了他的梦想。杨翌璇说他以后想去当保家卫国的特种兵，他说的时候，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充满了向往和坚定。我就是在这一瞬间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他。”
　　我说:“杨翌璇确实是个有毅力的男人。”
　　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小漓少有地用“哥”来称呼我，说道:“哥，你是不是想放弃了？哥，你出生到现在就一直窝在这个逼仄的小县城里，就真的不想去外面看看吗？哥，我希望你能像杨翌璇那样目标明确，你真的该好好想想你的以后了。”
　　天色大亮，金光照耀在我和小漓身上，我眯着眼，看着那红日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