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跟冬日的太阳一样，总是那么平淡。且冷淡。惨白的日头，看着下面安静地走来走去的人。这些人喜欢扎堆窃窃私语。他们发出的声音，会被它照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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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1月18日。腊月廿二。明天是小年。吴玉颜妈妈跟吴玉颜说好了，让吴玉颜等她下午下班儿了，去附近集上逛逛。买买年货。
　　吴玉颜早晨，跑步，练武。
　　上午打扫卫生，收拾自己的卧室。
　　大概10点钟左右。张莉来找她，请吴玉颜陪她去趟学校。
　　吴玉颜想着卜校长的事情。还是决定陪她一趟。
　　人家求过来了，而且学校里又有那样的人。不忍心让张莉单独去学校。
　　吴玉颜跟着张莉往学校走去。一路习惯性地无话。
　　吴玉颜不知道问张莉什么，张莉从来不让她去她家玩。
　　问她学习吗？问不出口。因为张莉学习太差了。纯粹因为不努力。
　　问她在家干什么呢？她想着抽烟的张莉，那不是她喜欢的样子。或者喜欢的世界。
　　她不想问。张莉也不知道问吴玉颜什么。
　　跟着吴玉颜，她挺自豪的，她可是学霸的朋友。而且大人物也打听过学霸，打听过学霸的性格，她回的是：又傻又不爱讲话。
　　她可是对着学霸招招手，学霸就会陪着她的铁哥们儿。“狐假虎威”吧。
　　走到教学楼门口。张莉跟吴玉颜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点东西就下来。”
　　吴玉颜没有多想什么。她本来也累，懒得上楼了。
　　她也有一堆书放在教室课桌里，找张师傅要个钥匙就可以去拿。
　　传达室门后面挂着整个教学楼所有房间的钥匙。
　　甚至有时宋建明还会来教室里学习。安静啊。
　　寒假第一天，他们来开会，宋建明就在二楼教室里学习呢。
　　吴玉颜靠在操场边上的双杠等张莉。
　　早晨练武刺激了吴玉颜的锻炼激情。
　　她努力地爬上双杠。
　　结果不敢下来了。
　　耷拉下来的一条腿，试试，看着遥远的土地，没有把握跳下来，双手又不够有力气撑着杠子，吴玉颜挂在上面痛苦不堪。
　　听见教学楼有仓皇的脚步声。
　　她看见张莉戴着羽绒服帽子慌张跑出来。
　　黑色的呢子裙，裹着双臀，有点吃力。往日纤细的腰，今天看着有几分笨拙。
　　吴玉颜视力特别好，她还看清了张莉穿着的绿皮胶鞋，是那种军队发的鞋子。
　　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张莉穿着这样的鞋子。
　　吴玉颜喜欢这种鞋子，她看到高华标常年穿着这种鞋，冬天也不怕冷。夏天也不怕热。
　　鞋尖的那块胶皮结实防水，她这两天在家里干活，穿着妈妈做的棉拖鞋，
　　在院子里洗衣服，总会弄湿鞋头。
　　已经湿了好几双拖鞋了。而且穿着拖鞋干活不方便。
　　雪地鞋更不方便，她是不舍得。那么贵。
　　吴玉颜非常珍爱这双红雪地靴。她也想穿得干净整洁漂亮。
　　现在这双红色雪地靴正奋力和双杠斗争。
　　她着急地喊：“张莉！张莉！”
　　她需要人帮忙啊。结果张莉没有看到她，已经小跑步从人行道那边跑远了。
　　她无奈地看着双杠下面坚硬的土地。
　　愁的不行：这下不去可怎么办啊？这个时间点，学校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也看不见张师傅人影，往常张师傅这时都会在操场转圈啊。
　　可是即使张师傅在，也不方便帮她啊。她害怕异性的一切接触。从小都内向的人，几乎没有和异性拉过手。
　　怎么办啊？吴玉颜急得都要哭了。她架在双杠上，又撑了几分钟，她的胳膊快没有力气了。这样掉下去，会不会骨折啊？
　　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又听到教学楼有哒哒哒的声音。
　　她爬在双杠上，两条腿放在杠上。
　　双手撑着脑袋。
　　急切地看是谁出来了。双眼搜寻着脚步声。
　　又是张莉？！她什么时候又回去了。张莉黑色的脸色发白。满眼的恐惧慌张。
　　她又高声喊：“张莉！张莉！我挂在双杠上了，你救救我啊！”
　　张莉没有理她。按说，听得见啊，大约10米远。
　　不至于吧。难道是风吹散了她的声音？
　　她的确声量不大。看张莉样子不像听到她讲话。
　　她一个人挂在杠上，空荡荡的。
　　眼看着张莉兀自又往人行道那边走远了。
　　吴玉颜思虑再三，豁出去了。心里一使劲。
　　竟然双手撑住在杠上。
　　看看下面那么高。
　　她再次咬了咬牙。双腿前后荡了两下。
　　双手猛然放松。掉了下来。
　　双脚蹲在了地上。被坚硬的土地钝得脚疼。
　　她顾不上任何。
　　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她害怕在空旷的学校多做一分钟的停留。
　　莫名地，她感到这种空旷很可怕。
　　总感觉教学楼里有几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熬到了家里。心里仓皇又生气：
　　张莉太不像话了，以后再也不理她。
　　脚好受多了。没有骨折。
　　中午，爷爷被她安排去打水。
　　下午，2点准时到校长办公室。
　　一进校长办公室，大家都在那里议论纷纷。
　　吴玉颜又是最晚到的。他们这么悠闲吗？不用大扫除？
　　家里活儿太多了。刚刚厂里发了带鱼。爸爸妈妈一共40斤。
　　吴玉颜需要把带鱼内脏抠出来，再把鱼鳞刮掉。
　　洗干净，切成段，炸成熟的，放进冰箱冷藏。
　　吴玉颜的活儿有越干越多的趋势。
　　她有点不想参加灯笼组了。一想到卜校长看她的眼神，她害怕。而且她实在太累了。她的家居计划，连个头还没有起呢。她特别想把家里收拾干净。年后邀请凌薇闻一芳来家里玩。
　　她觉得此时灯笼组的氛围有些奇怪。
　　大家说话声都刻意的变小。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凌薇把吴玉颜叫到一边，小声告诉他：“卜校长心脏病犯了，中午，张师傅发现他死在图书馆了。”
　　凌薇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特别遥远。
　　吴玉颜一下子呆住了。精神有些恍惚。
　　吴玉颜见过死人。那是她二大爷死了之后。
　　让爸爸妈妈回老家奔丧。吴玉颜跟着回去了。
　　二爷躺在那里，嘴巴里放着一个戴着铃铛的鸡布偶，穿着蓝色绸缎衣服。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吴玉颜没有丝毫感觉。
　　可是今天，死人离自己那么近。而且还是昨天活得好好的人。今天就死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些空虚。
　　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已经送到医院了。桥东派出所来了人。”
　　他们家属院，归市桥东区。
　　每天张师傅，到了饭点，都会先从4楼开始，把整个教学楼走一圈。转一个遍。
　　看看有没有关好门窗啊。教室里还有没有人啊。
　　安全不安全啊。
　　本来是张师傅和李师傅轮流值班。李师傅其实是个大学生。
　　李师傅是河中市师范学院毕业的，师范学院没有本科。李师傅专科毕业。
　　那也了不起。他是干部编制，但是干的是工人的活。
　　他不会上课。站在讲台上，黏黏糊糊的声音，像爷爷边吃东西边说话那种，听不清说什么。
　　他就代一些副科的课。凌校长来了之后，和他谈了谈，给了他几个选择，例如和章五行一起在教导处帮着做一些行政工作。他不愿意，他说他愿意去传达室。他就跑到传达室了。
　　拿着教师工资，终日守在传达室。老生有的会叫他李老师，新生都叫他李师傅。
　　最近李师傅身体不舒服，学生放假，他也跟着在家休息。只有张师傅在。
　　中午张师傅的大儿媳会让孙子来送饭。
　　张师傅孙子读六年级。每天都会12点来给他送饭。
　　今天中午也是12点15分左右，孙子来了，张师傅让孙子在他这里玩着，顺便看着门，他照例去楼上转转看看。
　　发现图书馆门开着。卜校长倒在地上。
　　身体蜷缩在一起，有些僵硬。他不敢动。
　　张师傅活到这岁数，什么事情都经过，很淡定地下楼给校长打电话。很快救护车来了。把卜校长放进担架拉走了。
　　卜校长有心脏病，没人知道。
　　放假了，学校医务室吴医生也不在，他儿子刘鹏和吴玉颜同班，坐在闻一芳后面，长得白净也文静。
　　没人听说卜校长有心脏病。卜校长挺兢兢业业的，但是脾气也大。
　　对学生特别严格。尤其是不注重仪态，不在乎纪律的。
　　卜校长管着所有老师和学生的日常行为规范。
　　迟到的，早退的，穿着不合适的，头发留长的，还有化妆的。。。
　　卜校长都会严厉地批评。别管你是老师还是学生。
　　听说卜校长打过一个不遵守纪律的学生耳光。对迟到早退的老师，轻者周五会上批评，重者罚款。
　　一个当兵出身的人，身强体壮的。像一个壮实的猫头鹰，天天一脸严肃地盯着整个学校的每一个人。
　　寒假期间。卜校长安排校领导值班表，先给自己安排了半个月。
　　校领导值班，就是晚上睡在学校。白天过来转转就可以。当然最好白天也守着。
　　学生给卜校长起了外号：黑老虎。天天沉着脸，黑脸越发显得黑。
　　而凌校长的外号：笑面猞猁。
　　这是高华标起的。被吴玉颜记在了心里。觉得太形象了。她懂得，猞猁这种像猫不是猫的凶兽。她认真学了动物学这门课，对自己害怕的东西还是多了解一下比较好。
　　硬着头皮学的，实在兴趣不大。吴玉颜觉得猞猁和凌校长太象了。绝对是凌校长的兽身。
　　凌薇不干了。冲着高华标哼了一嗓子，然后一个学期不理高华标。
　　高华标嬉皮笑脸找凌薇玩了几次，满含歉意地讨好，都没有用。幸亏笑面猞猁字多，且大家不懂猞猁啥样。这个外号没有叫起来。不了了之了。凌薇才跟高华标如常交往。
　　高华标也是请了高人尹烨华相助，给她们拿了很多零食才让凌薇消了气。
　　而黑老虎，三个字。连着“来啦”两个字，被学生经常提起。
　　跟着就是鸡飞狗跳。
　　今天中午凌薇家吃饭的时候，凌校长接到电话，
　　“卜校长出事了。”
　　“卜校长好像是死了。”张师傅在电话里说。
　　凌校长赶紧挂了电话，给医院打了一个，然后抓起呢子大衣就往外跑。
　　凌薇跟着爸爸跑到医院的。
　　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凌薇昨晚听凌校长说去了一趟卜校长家。
　　还去了一趟米老师家。
　　甚至还去了武大哥家。
　　到很晚才回来。
　　回来之后，和他家领导何漫漫院长聊了很久。半夜才睡。
　　今天上午。爸爸一脸沉重，吃过早饭，让她和凌远坐到沙发上。
　　详细告知两个孩子，了解到的关于卜校长的方方面面。
　　凌校长对孩子们一向不隐瞒任何事情。
　　他们经常一起讨论问题。
　　凌远虽然不大，也必须在旁边听着。
　　凌霄读大一，不在家。
　　凌校长说：“我昨晚，先去了卜校长家。卜校长不在。只有吴院长和卜传桢在家，和吴院长随便聊了几句。吴院长说她家卜校长兢兢业业地为了学校，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值班一宿都不合眼。订书买教学用品，递给办事员的表格清楚明白。这是有目共睹的。大家都知道。我没有问出什么。走的时候，卜传桢从房间出来，告诉我他爸爸心脏不好，就是这些年熬出来的病。我从卜校长家出来。想着还是去找米老师问问情况。到了米老师家。米老师跟我说她有次下班走得晚，听到图书馆里有学生哭泣，没有看清楚是哪个学生，从门缝里看到卜校长对一个小女生搂抱着。很担心。米老师刚来学校时间短，还没有能认清学校里所有的学生。所以也不知道是谁。我了解完。并保证不泄露米老师的话。但是我泄露给你们了。你们知道怎么做吗？”
　　凌薇和凌远点头。
　　凌校长继续讲：“之后，我去了你们班主任宋老师家，想着宋老师在厂中5、6年了，可能知道什么。宋老师正好在家，小武也在。我直接了当问了，有没有见女学生和卜校长在一起，行为不恰当？宋老师说了一件事。宋老师刚分配到厂校教学时，卜校长找了她几次，让她多去图书馆找他借书，说想看书或者工作中遇到了什么困难，随时找他。宋老师不确定这个事情有没有问题。宋老师这种乡下来的孩子，都害怕见领导。应该没有单独找过卜校长。所以也无法判断，这件事情有没有问题。”
　　“好了，你们说说你们的看法？”
　　凌薇先说：“我认为卜校长有问题。米老师不会撒谎。校长安慰学生，抱着安慰。这个行为已经越界。”
　　凌远跟上：“我也认为卜校长有问题，米老师这样的人都说他有问题。他就有问题。”
　　凌校长奇了怪了，问凌远：“米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美艳，大方，聪明，贤惠。”凌远脱口而出，觉得这样不太好。补充：“跟妈妈一样能干，没有妈妈好看。”
　　凌薇笑了。
　　凌校长却没有笑，他一脸忧虑，心情沉重。他害怕啊。
　　他不相信卜校长是这样的人，活到现在，他看人还是挺准的。可是人不可貌相。他也害怕。
　　“昨晚我咨询过你妈妈了。你妈妈说，如果卜校长这样的事情是真的，那也很难绳之于法。”
　　凌薇愤怒地问：“为什么？”
　　凌校长：“因为没有证据。这样的事情，没有证据告不赢。卜校长82年来这个学校当校长。照你妈妈分析，这样的人，应该是惯犯。可是这么多年，快十年了，风平浪静。说明没有人会告他。就算有学生想反抗，也是没有办法取证的。米老师也知道她说的话做不了证词。因为卜校长完全可以说自己只是为了安慰学生，才拥抱了一下。”
　　凌薇听着气急。她愤怒地想象着卜校长搂抱女生的恶心画面，诅咒这种人应该枪毙。
　　可是中午爸爸接到电话，说卜校长死了。
　　凌薇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第一次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了一个人，结果这个人就死了。而且也许死在她正好诅咒他的时刻。
　　凌薇情绪上有些失控。她心里有个巨大的空洞。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罪，做没有做YOU&奸初中生的事情？仿佛一个人还没有定罪就死了，是被她判了死刑造成的。
　　妈妈说过，没有判罪的人，不能当罪犯看待。
　　这是尊重法律。
　　她内心想辩驳，心里的辩驳声却好像很无力。
　　她小声地和吴玉颜讲了很多。
　　她发现此时此地，她最想找的人是吴玉颜。
　　吴玉颜特别敏锐。
　　吴玉颜问凌薇：“谁说卜校长有心脏病？从没有听说过啊。”
　　他们小学就知道卜校长。一个当兵复员回来的人。
　　怎么可能有心脏病？
　　凌薇：“卜传桢说的。”
　　吴玉颜想起卜传桢，那个极其内向，长相清秀，跟她一样喜欢低头走路的人。
　　吴玉颜安慰凌薇，搂着凌薇瘦弱的肩膀。
　　“凌薇，咱们两个出去说，我有事告诉你。”
　　她们两个出去，走到教室门外的走廊上。
　　凌薇看着吴玉颜那张也有些忧虑的脸，等着吴玉颜讲。
　　吴玉颜：“凌薇，上午我跟张莉来了学校一趟。她说拿一些东西，让我陪她。你说卜校长这事会不会扯上我和张莉？”
　　凌薇发现吴玉颜也惶惶不安的。
　　凌薇安慰吴玉颜：“没事，你连教学楼都没进。而且卜校长心脏病猝死的，这跟谁都没有关系啊。”
　　吴玉颜压低了嗓音，又对着凌薇说：“卜校长死得太突然了。前两天我打水回回遇到他，每次卜校长都会喊我，而且看我的眼神好吓人。你别对别人说啊。”
　　凌薇一听，吴玉颜这样的女孩，都感觉到了卜校长有问题。
　　卜校长也许真的犯了罪。
　　可惜，人死为大。
　　医院中午结果就出来了。她当时也在。卜校长的确是因为心脏病发死的。
　　桥东区派出所来的人，调查完就回去了。
　　凌薇问吴玉颜：“你认为卜校长作风有没有问题？”
　　吴玉颜想着卜校长看她的眼神，点头：“他不像一个好人，而且米老师不会撒谎啊。”
　　凌薇被安慰到了。
　　凌薇小声问吴玉颜：“玉颜，我想调查卜校长是不是个真坏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吴玉颜惊讶，
　　“人都死了，还调查什么呢？”
　　她们对卜校长没有什么情感。吴玉颜觉得这个人死了，就跟她二大爷死了一样。
　　变成了一具躺在那里，嘴里含着公鸡布仔的尸体。
　　人们会围在他旁边哭诉，跟唱歌一样哭诉：“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怎么就这么舍得离开我啊？”之类的。
　　仅此。
　　凌薇有些失望地看着吴玉颜。
　　惊醒了吴玉颜。她怎么能让凌薇失望呢？
　　人都死了，还怕调查吗？
　　吴玉颜忽然觉得这件事情非常了不起。
　　她努力让自己挽上凌薇的胳膊。
　　真的是又瘦又细。她甩开凌薇给她的弱不禁风的感觉。
　　很坚定地跟凌薇说：“一起调查。”
　　凌薇高兴了，笑着跟吴玉颜说：“注意保密！”
　　她们手挽着手一起回到校长办公室。
　　至少两年了，凌薇第一次这么喜欢和吴玉颜在一起。
　　第一次觉得和吴玉颜在一起心里很踏实。
　　尹烨华很奇怪地看着她们俩，手挽着手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