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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敞亮的房间,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舒坦。舒坦以至于你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里面的每一个物件,一个摆在床头柜上的时钟,一把插在置于桌子上的笔筒里的扇子,一个呆呆的,会左右摆动的机械花。这种宁静自然的感觉为什么会跟多年后芬姐的“宁静致远”酒吧那么相像。多疑的我以为芬姐与这里有什么可有可无的联系。
我突然想起自己大二的日子,和奕芝的日子。
仿若是来自远古部落的祭祀蛊术,伴随着像是男人呼噜声的阵阵闷雷,天空被撕裂开一道道口子。雨水和生命的种子倾盆而出。
同行的奕芝把头顶的帽子压得更低,一副始料未及却又一切在意料之中的语气,说:“我早知道这该死的天气,只有善变,不会变善。这大学里的人啊,真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说完她叹了一口气,紧接着整个天空发怒。我被淋了个一塌糊涂。
“试想一下,你迎着新年的脚步,同时又在想象,前面有火坑,一收一放,就不会同手同脚,保准齐步立正走的时候不会被教官骂……哎呀,这都大二了,一点觉悟都没有。”奕芝扬了扬眉毛,自以为是的给我传授经验。
我说:“这样的啊Q精神有什么用啊,到头来还不是骗自己。”
“可是矛盾的是,那些信奉耶稣或者佛教的人,面对绝症的病痛,是那样的安定。且不说无神论,这样的人,死也死得安宁。”她反驳我。
那一天下午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奕之大呼,起码要十个猪油渣才能弥补体能。真恨不得自己学的专业就是做猪油渣。
我说:“你去转专业啊你!不想看见你。”
她把头转向我,“其实我那时候在想,我们五湖四海地聚在一起,学一样的专业,有不同的梦想,不就是一种信念吗?啊Q精神又如何,人死如灯灭又如何,有信仰的人才会不死。”
可是很快,这样的抒情对白就被眼下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打乱了。
在我打开皮箱的时候,最上面的衣服鼓了出来,箱子就再也合不上了。我把衣服抽出来,下面的生活用品琳琅满目,出门的时候太匆忙了,东西都是一股脑儿塞进皮箱的。照理说,出门牙刷之类的应该买新的,可我还是带来了。还有喝水的暖水杯。
该死,自己是不是带了太多家里的东西了。可是重新买的话,又浪费钱,但是出门不买新的东西,好像又没有好的彩头一样。哎呀真的是烦死我了。
祸不单行,我错愕地拿起一只还带着奶嘴的悠嘻猴幼崽布偶,“我什么时候把这个鬼东西带来了?”肯定是在混乱中不幸混进来的。可怜了这个小玩意儿,舒雅又要在家里撒泼了。
“孩子,你应该有带睡衣吧?我是说应该,没有的话,你只好去买一件了,我儿子的睡衣不借的,虽说不是什么好货,但是有些东西就是应该由着我老太婆的性子。”
“额,我应该有睡衣的,您放心吧。”我不知道她的“好货”是不是有一语双关的意思。可是眼下我只知道我刚骗了自己的房东,我出门的时候还要记得买一件睡衣了。这种有用的东西我偏偏没有带。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突然安静下来,脑子开始嗡嗡地稳定运行工作。不行,如果让家里人知道我在这里乱成一团糟,陈亮的嘴脸我最清楚了,还有舒雅肯定会求我回来,母亲刀子嘴,应该也会说些难听的话,不管是不是豆腐心,难听的话我都受不了。可是唯独平姨的话不是如此,她的话再难听,我都知道,这在我心里不过是蜘蛛网,抹去就算了。
小时候母亲痛骂我的时候,平姨也会一旁训斥我,但是不一会便回过头来,颇为喜感地劝母亲:“你看咋俩都把他骂的亲娘都舍不得了,你就网开一面吧。”
“这小子的亲娘是我好不好……建平,我还是要多说几句,你也该结婚了。老大不小了都。”
“怎么每次话题都被你绕到这里。”平姨大呼。
“冤枉啊,这说明天意就是这样的。你要认命。”
“我不认命,我才不结婚。陈荒结婚了的时候我都不结。”
这平姨,真的是把我骂到了。
我把自己的衣服放进衣柜,零碎的东西按自己的喜好放在这个房间的四周。安置好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演讲,梦里我出奇的理智和镇定,台下的观众满满。个个道貌岸然。
在我的记忆里,我见过一个可以和母亲媲美的女人。
她留着波浪的头发,画着淡淡的妆,爱喝酒,喜欢插科打诨,谈话时,你不难发现她眉间藏着的桀骜不羁。她有着和母亲同样的年龄,但岁月好像不曾光顾她——或者光顾过了,因为她的皱纹似乎永远藏在心底,而不是脸上。
我习惯叫她平姨,当然是因为她的名字里带着一个平字。大抵是她的父亲希望她,为人安顺平和。只是世事难预料,人都是有野性的,你给了她一个方向,她往往会背道而驰。
我第一次遇见平姨时,是关于一次和母亲的离家出走。那时候心想着的远走高飞,至今都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和母亲困在家这个牢里。但是每一次的反抗,都会让人心怀向往。
我吸了吸附在鼻子下的鼻涕,一脸好奇地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母亲满腔怒火,想把怒气撒到我身上,但还是忍了忍,用手指了指我,说:“小小年纪,不要学你父亲那样狐疑!”
渐渐地我总是以为,负面的情绪是一种受难的表现,是一种劫。所以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迁怒于你的时候,你不能受影响,你要知道,她只是在遭劫。不管她能不能走出来,你都要不能改变对她的真实印象。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平姨,她穿着睡衣,左手握着水杯,右手还停留在门的把手上,她的嘴里咬着牙刷,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她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进去。
“你真好,”母亲稍作停歇,拍了拍裙子上的风尘,如释重负地坐在了沙发上。“中午才起床刷牙,昨天晚上又很晚睡吧?”
只见厕所里传来几声漱口的咕噜声,紧接是一阵笑声,“阿徐你不懂,个人有个人的苦衷!你要是每天这么晚起床,过了三五年的,你也就习惯了,”“怎么,又离家出走啦!又和你爱人闹翻了?”她赤脚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感到口里有什么异物,把头一伸,轻轻地吐到垃圾桶里。
“爱个屁!”母亲一脸厌恶地说,“以后别跟我说这么矫情的词。”
“那你叫我说什么?叫他的全名?我又不是没教养的人。”她把手一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还没结婚,你当然不懂。”母亲似乎是有苦难说。
“去你的,搞得我比你小很多岁一样的,你属猴我属羊,我还大你一岁呢!”她紧接着把头转向窝里的猫咪,“没结婚怎么了,我有猫猫呢。”
她抚着我的头,对母亲一阵埋怨,“你看看他的头,好几天没洗了,你这妈怎么当的?”
“滚,那是脂溢性皮炎,你果然什么都不懂。”
“你又没告诉我,”她一脸无辜,“快,去洗头去,阿姨替你按摩。”
“阿姨您好……”我一脸无邪的表情和过分的家教把她逗笑了。
她耐心地解释道:“你妈妈和我是小学和初中同学,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啊傻孩子,叫我平姨吧!”
那一晚平姨带着我们去了游戏厅,母亲一脸的嗔怪和不安,“你小心一点,会把小孩子教坏的!”
“怕什么,五岁的孩子就是应该打打游戏的。”她用手搔了搔她的长发,用纤细地手指凌空指了指那些设施,对我说:“你要先玩哪个,平姨教你玩。”
至今我的手机还存着那种“推金币”的游戏,对他的喜爱可能就是那时候萌生的,投入一个金币,经过几道未知的坎坷,然后掉落在众硬币的某个地方,接着是机器微弱的推搡,通过轻微的移动,使前面的硬币掉落下来。
那一晚我们赢了几百个硬币,平姨给我换了一台赛车,我如获至宝。我一脸激动地放到地上试玩,母亲则在一旁叹气着,直摇头:“快谢谢平姨!”
平姨告诉我,自己16岁出去工作,那时候从自己家走路去工作,走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天累死累活下来的钱,就去打游戏,看电影,或者听演唱会。青春真是个好东西。
母亲无奈地笑笑。默认了。
第三天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是要母亲回去。母亲大抵也消了气。收拾衣物准备回去。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平姨在一旁叉着腰,一脸不屑地说:“结婚有什么好的!离家出走都搞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没有出息?”
母亲只是一脸地赔不是,“对不起啊,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紧接着她看了我一眼,我立马就明白了:“谢谢平姨……”
她的脸色缓了下来,但还是一阵揶揄:“下次记得还来玩啊,没了你们,我只有和我的猫猫作伴了。唉!”
她握住猫的胳肢窝,帮助他站起来,猫先生也安顺的站了起来,任凭平姨玩弄他的前爪。
十年后的某一天,那只猫趴在那窝里辛苦地喘气,平姨跪在一旁,面色憔悴。她抚着它身上的白毛。说:“很辛苦吗?辛苦就睡一觉吧。”那猫呜咽着,起身,平姨便抱住他,她的黑发如夜一般拥抱着他,就这样抱着他过了一整夜。至此以后平姨便再也没有依靠。
我们回家后的一个星期,父亲和母亲又吵得不可开交。这一次父亲把矛头指向了平姨,说是母亲跟着一个堕落,不三不四的女人,迟早有一天会被染黑。
母亲这一次大概是有了觉悟了,提起行李愤而出走。我心里自然是很开心的,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母亲,母亲继续迁怒于我,说:“不要这么幸灾乐祸,你总有一天,也是要建立一个家庭的。你不能学你爸,”她变了语气,“当然也不能学你的平姨。”
母亲和平姨是打小的好朋友,那时候放学了,平姨便带着母亲别人家的田地里偷甘蔗,或者番薯。母亲是天生胆小的人,畏畏缩缩地跟平姨后面。母亲跟我说,都不晓得那时候怎么了,偷东西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小番薯和烂甘蔗吗?
当事情败露,她们便撒腿就跑,主人在后面追赶谩骂。当追赶停止,她们兴奋地搭起砖头,升起炉灶,一边烧着番薯,一边咬着甘蔗。
再一次见到平姨时,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褶裙,长发被烫的直直地,她躺在橘红色的巨大沙发下,眼神迷离,像是在一阵的胡思乱想。
平姨的父亲罹患胃癌,先平姨一步,走了。他生前也是个暴脾气的人,和平姨吵了无数次——希望她赶快结婚。
平姨则每次瞪着眼睛,以最恶毒的话咒着她的父亲,她说,我是生来爱自由的人,你们困不住我。说你死了我也不结婚。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在睡梦中离去。她的诅咒实现了。
凌晨的时候,我爬起来去客厅找水喝。今天格外地冷,仿佛这座房子的体温已在前半夜散发殆尽。
我还是颇为意外地看到了平姨——她穿着睡衣站在阳台,天光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看起来如此疲惫。
我以为我在做梦,困意让我精神恍惚。幼小的我想告诉她,太冷,快回去吧。我叫她,可是她只是兀自点了一支烟。
我至始至终都相信,那些烟雾是真实存在的,像是一种魂灵,一种生命,守护着平姨。
起风了,那些魂灵和生命统统被吹散。加速了那只烟,和平姨的燃烧。
第二天,平姨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母亲一阵错愕,刚刚失去至亲,情绪如此反常。她把手放在平姨的手上,说:“建平,你没事吧?我们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了,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
她一阵嗔怪,说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好了,从来都是。
我们到了这座城市唯一的海边,海风泛滥,我以为风声太大,根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可是母亲和平姨的对话却那么清晰。
“阿平,你认命吧。你不能永远一个人,或者和一只猫睡觉。”
“我不认命,”她的声音在风中沙沙地。
“幼时,妈有一天告诉我,她说阿平,我和你爸爸没有感情,我们被困在一个房子下生活,生下了弟弟和你。那时候妈总是跟我唠叨这件事,我听不懂,现在我懂了,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但绝不会步了他们的后尘。”
“那你找一个你爱的人啊!”母亲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情绪失控。
“不想找。”她狠狠地说。“我们是来玩的,说这些干什么?”
从那次以后,我和母亲便很少去过平姨家。大概是大家的心都冷了,母亲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说“让她静一静。”
可是这一静,便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