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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三晚上,八点没到。天气预报说有雨,但是清晖还在。
吉川核算完最后一笔账,整个人瘫软在地。
股票,这款无涉硝烟的数字游戏,令其折损五万元。
若许年的苦心经营,顷刻间化为泡影。这种强烈的挫败感,有如热带风暴不预来袭,压缩着他周遭的空气,使其无法呼吸。
沉默。沉默。直到八点的钟声响起,他从上衣口袋取出一个揉搓变形的烟盒。
打开烟盒,里头还剩一根烟。真幸运。他苦笑。随后,从办公抽屉摸出一块打火机,在背风角落,将烟点燃。
这五万元,对于目前艰难营生的吉川而言,是不小的数目。何况,他所损失的,并非普通的五万元。吉川不愿回忆这段往事。
香烟自点燃那刻起,就注定会在浓雾中消亡。当烟头末端的炬火如同星屑陨落,迷途的星舰也在古老雷达中找到了新的航向。
这个不幸的悲观的荆南人,他暗下决心,打开记载破局之法的尘封古籍——一部普通手机。他在通讯录中迅速瞄定一个名字,然后屏息凝神,轻轻点上拨通键。
彩铃过后,电话那头传来乏味的语音提醒,昭示着通讯线路并未如期顺利拨通。在智能播报结束的那一刻,这个不幸的悲观的荆南人,像被万千羽镞击穿胸膛的骑士,耷拉着脑袋垂死在马鞍上。尽管他对此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掩面苦笑,茫然无措地低着头。
也许有那么一段时间,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在他不曾在意的角落响起又按下。也许第一乐章结束后,他会突然弹起身,沿窗边来回踱步。也许他会觉得累,也许不会。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用无关紧要的猜测劝慰自己坐下。也许他会安分片刻,也许会心有不甘。但是,没有也许。他知道自己并非缺少验证假想的勇气,只是纯粹地喜欢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机械而反复的纯粹。
他重重按下拨通键,回应他的还是如此热闹的嘟嘟声。
所幸,在漫长的纯音乐即将结束的那一刻,电话线路顺利接通,对方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了过来。可令吉川感到不解的是,声音的内容并非他心里预设的寒暄与热情。与之替代的,则是一锅奇特声音的大杂烩,喧闹的,不安的,急促的,争吵、犬吠、警铃。
吉川不自觉地跟着这些撩拨心境的声音展开联想——兴许在遥远的岐北,正发生着不得了的案件。
对此,他产生了一些不明出处的兴奋,但是不多。因为没等他发散思维,舞台剧的帷幕就被人提前拉开了。一句出其不意的质问跨越时空隧道款款而来,是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的声音。
“您好,哪位?”女人平静地问。
吉川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恫吓住,心中怨气立马消减了三分。显而易见,对方的身份并非林青森,也非他的夫人,而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的女人。他对此毫无防备,只能皱着眉头,用含着一块老酸奶似的喉咙,发出吞吐不清的招呼。
“哦,您好,小姐。不,不,不,女士。我,我是吉川,来……”
霎时间,对方沉默了。吉川心里忐忑不安。他有不祥的预感。
“你在发电报吗?吭哧瘪肚讲些什么名堂?有话直说,大伙忙着呢。”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不太友好的回答。
吉川被女人急不可待的话语震慑住,竟无意识地切断电话。他狼狈地回看了一眼号码。但眼前这串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的的确确归属于自己的老友林青森。这下,他彻底陷入僵局,继续还是放弃,他望向账本,决定遵从内心的选择。
“嘘,果然打回来了。喂,你又搞什么幺蛾子?”依然是那个女人,依然是夹枪带棒的声音,“大晚上不睡觉,还在加班搞传销,好吧算你敬业。啧,但你听好了,这保险、股票和基金我们是坚决不要的。”
“我不是……”吉川试图纠正女人的话,“不,我是……”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该见好就收便见好就收,免得伤了和气。”也许女人也没料到对方竟如此执着,于是抢先一步服软,“好了,你的产品之前已经有人介绍过了,我们也买过了,买过了,昂,别再说了……你不挂,我们先挂了。”
见对方有所误会,吉川赶忙道明来意:“我有事找林青森,不是搞传销的,麻烦您传个话。”
“找林青森,不是传销。”吉川字斟句酌地再次强调。
“哦,知道了,早说嘛。小林,找你的,给。”女人不耐烦地撂下一句,“是个男的,好像叫什么齐川,没太听清,讲话神智无知,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头。”
听到女人对自己颇有微词,吉川正欲反驳,没想到电话很快转手到另一人手中。听这声音,是那股熟悉而陌生的播音腔的味道。
“呀,齐川老弟,好久不见。”
吉川面对本尊搭话,照例是该松口气的。但是他又想到对方开口便道错姓氏,就难堪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林青森又接连送来问候,他才缓过劲。
这个幸运的乐观的荆南人,只好耐心地不厌其烦地当着老友的面,再次郑重地做起自我介绍来,“林先生,我不是齐川,我是吉川,荆南大学金融B班的吉川。二月份的时候我们还通过电话的,您没忘记吧。”
“哎呀,是吉川老弟啊,瞧我,跟秦始皇爷爷似的,居然没听出来。吉川,吉川,吉福如川,多好听的名字。还记得那年,香山居士有言‘吉凶祸福有来由。’又言‘百川未有回流水。’吉川,吉川,对,我早该听出来的。要知道,我方才喝的那杯上好的乌龙茶,可不就是兄弟你惠赠的茗品吗?我刚才还跟别人炫耀说这茶回甘特浓,原来是小老弟在那头想着哥们呢。嘿嘿,瞧我这张嘴,总是说东忘了西,讲了这么多,连句礼貌的问候都没奉上。让我们重新来过。呀,吉川老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好久不见,林先生。”听到对方依旧操持着半白不白的腔调,听到对方依旧轻松地讲述着复古的单口相声,吉川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二人都曾是古典文学爱好者,时常用这种半文半白的方式取乐。
“你可别张口林先生,闭口林先生的,太生分了吧,就跟以前一样叫我青森好了。唉,说起来,自打婚宴那天你不辞而别算到今日,我们也快两年没见了吧。本来半年前的校友会,你特地来电邀请,谁能想到家里临时出了点麻烦事,就给耽搁了。后来你又私下邀约,结果碰上思妤生病。唉,这些日子,大家过得都不顺意。所以,隔了这么久,你们大家都还好吧?”
“大家都挺好的,你呢,可还好?”
“我嘛,还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凑活着过日子呗。不过,也算承蒙岳父大人厚爱,现阶段来详谈生意的客户确实变多了,对接的项目进展也还顺利。虽然公司整体营收较往年有所下滑,但也在可控范围内。而且宏观层面出台了适配的税收政策,优惠力度挺大。电子消费券的创举或多或少能够拉动地方内需,虚拟经济起来了,实体也能跟上。虽说这贸易壁垒时有时无,看不明白,但进出口的生意又不是爱情非他不可的。再说了,我们公司最近主攻的老年医护设备也不是夕阳红产业,只要医养结合的可借鉴性一直存在,养老行业的供需问题一直存在,中高端医护设备的市场就一直存在。所以总体来看,整个商圈环境还算稳定,也没专家说得那么悲观嘛。再加上最近认识的合作伙伴实力确实不错,有他们帮衬,这疫情后遗症嘛,我这小公司也算勉勉强强熬过去了。”
“挺好,挺好。”吉川对财政、外贸和民生等问题涉猎不深,为避免出糗,故不敢随意搭腔接话。但倘若让林青森单唱这出独角戏,又怕令对方失去了聊天的兴致,便顾左右而言其他。“那李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之前听闻她的左腿骨折了,现在可还好?”
“你是说思妤吗?她现在好着呢,生龙活虎的,早就出院了。小老弟你可别担心,有大哥护着,你嫂子能出什么事呢。”
“那真是太好了。”吉川本想追问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是何身份,但他又怕引起尴尬便放弃了。
正当他思考如何将话题导向既定目标时,对方却如算命先生般率先猜出他的心思,“不过兄弟,你也别怪哥们说话直来直去,你今天找我,应该不只是来叙旧的吧。”
被一语道破,吉川尴尬回应,“果然瞒不住你啊。没错,我今天确实有要事相求,不知道能否行个方便。”
“你看你,又见外了,你可是我林青森两肋插刀的兄弟啊,哪有方便不方便之说的。你这样,先等我换个地儿,家里现在有客人,确实不太方便,我去趟书房,那里安静些。”林青森说完挂断电话。没过片刻,他又回电给吉川:“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吧,你最近又碰上什么麻烦事了?”
吉川咽了口水,顿了顿道:“说来惭愧,前段时间我做投资亏了空,想筹点资金周转一下。”
“抱歉,作为兄弟我先冒昧问一句,你难道最近又在……买彩票?”
吉川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树梢中弥留的月光回答:“是股票。”
“呦,老弟,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股票这玩意风险大得很嘞。嗨,你该不会……”林青森突然急刹,又挂了低档上坡,“听了某个专家的建议手头痒痒了吧。”
一语中的。吉川尴尬地摩挲着发烫的后脖颈。无可否认,现在的他正和当时跟风入市一样,无言反驳。
“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俏皮可爱嘛。上次咱就分析过了,现在市面上那些所谓的荐股大师,不,准确地说是各种打着资产管理幌子的理财大师,无论是线上的,还是线下的,正规的,还是不正规的,实际上他们都是玩弄戏法的骗子。
“就拿他们的惯用伎俩来说吧。首先,你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毫无意外地邂逅一位年入百万的理财大师。接着,你们会以缘分为切入点,探讨一款不甚时髦的理财软件。随后,大师会以优质股为名让你初尝甜头。再往后,你会被邀请加入一个小团体,然后共享内部文件。当你心满意足,萌生退意时,不出所料,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会把你的资金牢牢套住。而剩下的时间,你就需要忙于应付咨询费、托管费、交易费等一系列组合套路,直至被它们揍得晕头转向。等你冷静下来,诈骗的引信早已燃尽,火势也已蔓延开来,届时再想抽身撤退已无理论可能。”
吉川不敢插嘴,只当是教导主任训话,不甘情愿,但又听得极为认真。
“总之,无论是杀猪盘,还是连环套,都还算是明面上的理财诈骗,只要平时多留心眼,想要防范自然不难。怕只怕那些扬言公平公正的投资游戏,个中套路只叫你有苦难言。就拿你最熟悉的彩票来说好了。有人认为它是概率学,也有人认为它是统计学,还有人认为它是数学的综合运用。但无论是上述哪种人物,他们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数学的规律。他们坚信,持续的投入必定会有所回报。但现实果真如此吗?要我说,彩票甚至连投资都算不上。别再相信什么‘每天一小张,不是行善就是发。’的谎话了。你还记得前段时间镜花省那起闹得沸沸扬扬的体彩事件吗?一个极具公信力的地方体彩竟堂而皇之地公开作弊,还理所应当地将其拙劣的微操失误归咎于超自然现象。官方平台尚且如此,线下赌局又如何。十次赌博九次输,庄家若非设套钓鱼,玩家根本没有胜算。好了,话题扯远了。但归根结底一句话,庄家布局,散户入瓮。切莫为了俗套的成功故事,走上无法自制的不归路。”
林青森战术性地停顿了一会儿,以金融讲师的口吻继续教训道:“不过,要我说,你好歹也是荆南大学出来的高材生,‘经济规律只能总结不能预测。’的道理你也应该明白。这些明显就是圈套的数字游戏,你怎么还玩上瘾了呢。”
面对林青森的穷追猛打,吉川只好被动防守,他将手机搁置在桌面,眼神偏离那不安分的红圈。他感觉一时口渴难耐,慌忙地打开水壶狠狠地灌了两嘴,再用几近麻木的手背重重地抹去唇边的水渍。
就连这短暂的休战时间,都要拿来负隅顽抗吗?我果然很没用啊。吉川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