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森见到吉川没有应话，只好自己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好啦。俗话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作为大哥，我也无意指责你的不甚小心，只想以此规劝两句。现在收手尚有余地，否则就追悔莫及了。也巧，我手头正好有些闲钱，不多，五万还是有的，你先拿去垫着吧。如果后续还有困难，等我资金回笼，再帮你周转，如何？”
　　“万分感谢。”吉川察觉到对方已经偃旗息鼓，于是结束反抗，重新拿起手机致谢道，“又要麻烦你了。”
　　“你这哪里的话，大家都是一家人。兄弟有难，我这做大哥的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那利率方面？”吉川问。
　　林青森回道：“按例和以前一样吧。”
　　“感谢，那……”吉川欲言又止。
　　“你想说担保吗？兄弟，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抵质押这些玩意都太俗气。”
　　吉川想不出应景的客套话，只能连连重复同样的谢辞。
　　“举手之劳而已。”林青森掩口胡卢轻松笑道，“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小老弟，你还信不过哥们吗？”
　　“怎么会，”见老友误会，吉川心下慌乱，匆忙解释，“我只觉得三番五次麻烦你，挺过意不去。”
　　林青森闻言蓦地长吁叹道：“我大学那会儿可没少受你关照，如今也算桃李相报了。”
　　吉川听后，顿时觉得五味入喉，甚难为情地回道：“青森你自谦了，就凭我那诠才末学的本事，与其说关照，倒不如说是忙中添乱呢。”
　　林青森半开玩笑地说：“呦呦呦，寝室长大人还是那么谦逊呀。”
　　面对老友的调侃，吉川一时招架不住，只能敷衍地应和两句。但是这些踩在柔软沙滩上童稚般的脚印，很快便被窗外涌起的风浪给噬没了。
　　林青森察觉到吉川的心不在焉，于是忙打圆场：“瞧我，总是耽乐在过去走不出来，让老弟笑话了。好了，往事我们择日再聊，当务之急应是把正事给确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吉川低吟以示赞同。
　　“那好。”林青森略一停顿，说，“方便的话，我们选个时间聚聚，商议合同细节如何？”
　　“应该的。”吉川肯定后回问，“那你何时有空？”。
　　听到后半句，林青森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嘛，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现在我过的可是闲居生活，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了。”
　　“闲居？”吉川抓住重点问，“公司那边不要紧吗？”
　　“不打紧。”林青森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后见吉川未能应话，便自作主张解释道，“事实上，现在公司里的内外事务，我都转交给下属打理了。这年轻一代嘛，不仅能力出彩，抱负不凡，还极富有创造力，思想深度也不错，耐得住性子，项目进展总是风生水起的，完全不用我再操心。况且作为公司总裁，你嫂子也会监督和指导他们的。同样是金融专业出身，那家伙可比我聪敏多了。无论是产业端管理，还是供应链管理，她都游刃有余。而我呢，就像是个老古董，观念总改不了，一碰壁就没有底气，给人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我现在也就偶尔蹭蹭老婆的光，提前享受一下老年生活，闲的时候去爬山，忙的时候去摸鱼，安安静静做只山中野鹤，岂不美哉。”
　　听了林青森的解释，吉川不免羡慕起来。遥想自己求学当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各种凌云壮志悬于嘴边，誓要在荆岐一带闯出一片天地。再待波澜既定，功成身退，藏名山野，或成一时佳话。然而时岁蹉跎，美梦被老友逐一实现，自己却落得如此无因无果的下场。不免叫人感慨造化弄人。但自己当下有求于人，闲话自然不能多提，于是吉川就势说道：
　　“那挺好，至少不会太无聊，也不会太忙碌。但...”吉川话锋直转，“但话又说回来，刚才你说选个好时间，那么青森，你看这周五晚上如何？”
　　“周五晚上？恐怕不行。按原计划，公司那天晚上有个项目研讨会要开，会议预计持续到八点才结束。等我回到家，时间可能已经过了九点了。”林青森突然叹气，“唉，后面是周末，我理应有时间的，只可惜有约在先，实在匀不出时间来。抱歉了，老弟。”他停顿一小会儿再接着说，“要不这样，我们就暂且定在下个礼拜天如何？会议结束后，公司里的大小事务应该能够安排妥当，我再花个周末去指导监督一下，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而我，也就可以趁机休息两天。届时你再带上换洗的衣物，来寒舍勾留两日，随我一同领略岐北风情。而且，这周之后就是调休假期，想必出游的人一定很多，我们刚好可以跟他们错峰出行。这个主意怎么样？”
　　“好的，是9月25号那个礼拜天吗？”吉川打开日历核对。
　　“没错，不出意外的话，我那天晚上应该在家。”林青森说，“本来呢，我也想像上次一样安排在白天，但是因为长假马上就要来了，所以公司里面有几个高管在这周末提前请了调休假。公司里也有不少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在这周末加个班，从单位回到家，时间大概就到晚上六点了。所以，我将时间暂且定在25号的19点左右。如何？”
　　吉川因为近期也无其他安排，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那就这么定了。哦，对了，听说你前段时间还在考驾照，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吗？”
　　“勉勉强强吧。因为疫情的原因拖延了很久，考了五次总算把科目二通过了，接下来还要预约科目三的考试。”
　　“工作的时候也没机会练习吧，你可要加油啊。我还指望着明年这时候，你能带老哥去荆南兜风呢。”
　　“好的……”吉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毕竟自己孤注一掷将大额资金全都用以炒股，不承想股市下行，折损了5万元，令其拮据的生活再次雪上加霜。如若将买车提上行程，那么购置费、燃油费、保险费和养护费等都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想到这，吉川开始懊悔起来。如果当初自己并没有和父母赌气，孤身一人闯荡荆南，结局或许截然不同。而且令他头疼的是，母亲前段时间偷偷来电，暗示父亲的私人作坊可能遭遇了资金困境，想让吉川回去帮衬。吉川思前想后，才决定摒弃杂念，脱离股市。虽然经济的惨淡尚可预见，但是没承想离场时竟再次跌破谷底。此番教训之惨痛，令吉川欲哭无泪。
　　吉川此次筹借，主要目的有三：其一，他想把之前委托理财经理的分期式佣金悉数结清，以彻底告别这个不合时宜的舞台。其二，他想把拖欠已久的水电房租一并付讫，再将单身公寓转租给其他住户。其三，他想拿余下的钱款帮助父母周转资金，促使私人作坊摆脱困境。
　　他对还款方式也做了相应的规划：一方面，他可以等到父亲的私人作坊转亏为盈，用利润弥补借款差额。另一方面，他之前购买的那款封闭式理财产品即将到期，只要他提前赎回即可。再者便是，他可以抽空去劳动市场看看，找个靠谱点的公司入职。虽然整个还款过程可能会很艰难，但他也是能慢慢将这笔款项悉数还清的。
　　之所以选择林青森，是因为吉川觉得老友在还款方面不会给予太大压力。当然他也找过其他的金融机构，但是接待的客户经理总是以审批流程卡壳为由回绝了他。不过，吉川明白，没有金融机构愿意押宝在无业游民身上，哪怕他正值而立之年。
　　“对了，青森，前段时间我托人买了瓶进口的红酒，想请你们品鉴一下，看看味道正不正宗。”吉川见谈判到了尾声，于是扔出底牌。为了促谈，他还特地让荆南的朋友从海外代购了一款品牌红酒。此物虽然并非知名酒庄的舶来品，但在荆南境内经常卖到脱销。这款红酒大卖的秘诀在于其极高的性价比。也正因如此，它才深受家庭主妇喜爱。吉川也是听了隔壁的单亲妈妈倾情推荐，才决定下单采购的。
　　“吉川老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是知道的，我平时连啤酒都喝不得，更何况这红的呢。”林青森连连推辞。
　　“俗话说，小酌怡情，大饮伤身。这曲水流觞的美妙想必没人能比林兄更懂了。况且李小姐见多识广，如果她在家，也可以请她品尝。”吉川谐笑着怂恿道。
　　“这个大忙人，论喝酒，她甚至不如我在行哩。”林青森似笑非笑半调侃道，“既然老弟盛情难却，我这做大哥的怎好推辞。林某虽不胜酒力，但有朋自远方来，与君共饮两杯，以助雅兴，如何？”
　　“乐意之至……”吉川回答。
　　但未等吉川言尽，林青森又接过话茬：“既然酒已备足，彼时曲水流觞哪能少得了娱乐项目。林某素闻老弟棋艺精湛，海内无双。正好前段时间，偶得友人惠赠，收到一副黑檀红木象棋。这宝物嘛，日久生尘，与马勃牛溲别无异处。思妤不懂棋艺，邻内又无闲人，现今老弟光临寒舍，机会难得，还请不吝赐教。”
　　“林兄你自谦了”，吉川强颜欢笑，“我不过是吃了校际比赛的红利，能赢冠军实属侥幸。”
　　这是吉川截至目前为数不多可以炫耀的事。故事发生在他大三第二学期临近考试的那个月。彼时，荆南大学社团联筹划了第三十二届校内象棋比赛，每班照例出人。但班里其他棋友均以学年论文繁重为由推脱，只有吉川一向闲散，被班委举荐参赛。为了备战，也为了偿还人情，吉川还到图书馆研究了一周的古谱，又去城市公园找老伯切磋，棋艺精进不少。临近开赛，作为吉川主要竞争对手的棋社成员，突然收到校际比赛提前的通知纷纷退赛。余下散兵游勇水平相近，则攻城拔寨的难点变成了临场应变与情报战，吉川先以扮猪吃虎的示弱手段涉险通过入围赛，再用防守反击的策略顽强撑到最后一轮，末轮又以一反常态的快攻快杀逼得对手节节败退，最终凭借实力摘得桂冠，成为校内佳话。校内期刊添油加醋，将此次比赛描绘成孤胆棋手横扫群雄登顶泰山的热血故事。更有甚者以此为题材创作了同人漫画，在校园论坛大肆宣传。吉川“小棋圣”的美名就此传开。
　　“青森你是往届冠军，我于你手上过不了十五个回合，就不必献丑了吧。”吉川婉言拒绝。
　　林青森朗笑道：“吉川老弟你可高看我了，你这样说，我更要请你指点一二了。”
　　吉川见推脱不得，便无奈应允：“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斗胆应战了。”
　　“不愧是我林某相中的兄弟，说话就是爽气，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林青森说着话锋直转，“不知不觉间我们就聊了这么多的话题，往事真让人怀念啊。不过，家里现在还有客人，我可能要先失陪了。”
　　见双方已无话讲，老友也有退意，吉川便顺势而下：“抱歉，耽误你这么长时间，那我不打扰了。”
　　“哪里的话。”林青森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混入电话的杂音中，很快就被屋外的雨声盖过去了。
　　一个星期以后，吉川不会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与老友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