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杭州的寒冷带着萧索美感，昨夜呼啸的雪已经徒留白色的沫迹，积涨的沉默在烟火人间被稀释。
　　苑里枝桠黑寂，亭台楼阁静静地等待被翻阅，雕花的窗户透着矜娇。
　　厅门外，商铮站好一会儿了，身后同候着三个人，待垂花门外拐进来人，商铮立马抬脚迎上去，那三人也快步跟上。
　　“可算到了，没被冻到吧？”商铮询问，温和而关切，静润的眼瞳升起宽容和慈蔼。
　　他人都紧紧地看着面前裹着黑色羽绒服的人。
　　这人沉默着，抬手抚开帽兜，素白的手纤细莹润，乌亮的头发露出来，然后素手扶到耳边，摘了口罩，一张脸展现在众人面前。
　　氛围顿住，这一刻，众人心照不宣：
　　女孩的五官像极了商铮。
　　“我想休息。”女孩说话，声音干净且漠然，唇里飘出一缕白汽，眼睛安静地盯着商铮。
　　于是，商铮亲自将莫周送到了为她准备的房间。
　　莫周沉默着，简单洗手洗脸洗脚就躺床上休息了。
　　晚饭，信冉带莫周到餐厅，一张圆桌，商铮坐在主位，右边依次是浓眉圆眼的中年男人、塌鼻梁的中年男人、清丽的年轻女孩。
　　商铮抬手欲招莫周到他左边，可是莫周却先出声：
　　“我讨厌她，不要和她同桌进食。”
　　几人还蒙，莫周已经转身就走了。
　　“小姐，小姐······”信冉先反应过来追上去，可他拦不住莫周，只能无措地跟着。
　　当其他人从莫周的突然任性中回神，三个男人的视线移动到了商王素的脸上，刚才莫周是对着商王素说话。
　　商王素眼睛里迷惑而慌乱，身姿依旧端庄，对商铮实话实说：“我今日初次见妹妹，话都没搭上。”
　　这讨厌来的莫名其妙。
　　商铮眉头蹙起，已是不悦，对商王素道：“既如此，以后你别到美舍了。”
　　轻飘飘一句话，长辈对着晚辈。
　　商王素瞳孔顿震，呼吸间似有水光漫上眼睛，却不敢疑问或为自己争取。
　　“小姐，厨房准备了牛肉和酸黄瓜，您现在吃吗？”
　　莫周打开房门，门外，和蔼的阿姨端着餐盘，她点头，后退让阿姨进入房间。
　　在美舍的第一餐，莫周自己在房间吃的。
　　美舍的正餐规矩二十几年未曾变动，早餐五点二十，在正餐厅。
　　昨晚半夜回到的商吾畏听说莫周回来了，主动提出来叫莫周吃早餐，他想着莫周可能需要理妆，就只让焦姨去敲房门，他在楼下等。
　　“小姐？！”
　　突然，焦姨站在楼梯下、对着门口惊讶，商吾畏随声转头，看见了徐步走过的女孩，一阵新雪微风拂到他面上。
　　女孩的脖上挂着一条毛巾，素面无妆，额发乱贴，一双眼睛柔秀而木漠，一身休闲装，像是刚锻炼回来的——重要的是，女孩的脸有七成像商铮。
　　“小姐，少爷来接您一起去吃早餐。”
　　莫周走到楼梯下了，焦姨正好拦着她，她顺言侧头，对上了商吾畏的视线。
　　就在商吾畏欲张嘴时，莫周冷淡地点头然后掠过焦姨上楼了。
　　五点十分，换了一身衣服的莫周从楼上下来了，两人安静地同去正餐厅。
　　餐点摆了一桌，六个人沉默进食。
　　“下午就回抚城，信冉把东西都打点好。”商铮优雅地用餐巾擦擦嘴，然后对信冉吩咐道。
　　信冉应下后当即离桌。
　　商铮转头面向塌鼻梁男人，说：“仁腾，你既说要去西陵，那就不与我们同道了。”
　　仁腾点头。
　　“莫周，”
　　正擦嘴的莫周被点名，她放下餐巾，看向商铮。
　　“需要焦姨陪同你回抚城吗？”同样的温和，面对莫周就多了一丝宠溺。
　　莫周：“回抚城作何？”
　　“回老家过春节。”商铮回答。
　　“是你老家，不是我老家。”
　　另外三人懵了，莫周这话头不对劲。
　　莫周此刻神情漠然得毫无缝隙。
　　商铮眼里平静，开口：“一样。”
　　“我姓莫，不随你姓商。”莫周直视商铮，吐字清晰。
　　这在另外三人看来，俨然是父女吵架现场。
　　“这与你同我们回抚城不冲突。”
　　莫周：“我拒绝。”
　　商铮：“为何？”
　　莫周：“我异乡浪迹，你们阖家团圆，我心里堵着难受。”
　　平淡的语气，酸涩却如迷烟，不消时就团住了五个人，零星的卑微羡慕也如同弦般勒住他们。
　　商铮哽住，莫周的直抒胸臆打他个措手不及，他见莫周一直回避社交、冷淡独行，以为莫周已经戒断了情感，没想到十八岁的莫周和十二岁的莫周一样拥有几近暴烈的情感。
　　另外三人很识趣地迅速离开了餐厅，将安静留给了这两人。
　　许久，商铮缓缓道：“你没必要敏感或者忌讳什么，你我同为修道者，同样知晓尘世的因果缠绕，你作为我的女儿行走世间，能省很多事儿。”
　　莫周依旧坐着，终是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灼亮而冷郁，说：“你想我如何称谓你？像那个凡人一样称呼‘父亲’？我有自己的父亲母亲，无人可以替代！”
　　铿锵的字节间藏着威怒，她的仁悯面容染上讽意，六年前那般残弱之躯尚可救下商铮，更何况如今她身体康健；修道者强者为尊的铁律，莫周可不想商铮自负僭越，徒增麻烦。
　　商铮的瞳子震了一下，随即无奈叹息，他不能跟莫周辩论这些虚名真假，更不能和莫周生分。
　　“对外宣称父女关系而已，你想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商铮从容地对上莫周的眼神，“回抚城就相当于宣告了，你的行动是自由的。”
　　莫周垂下眼皮，又是眼睛失焦的漠然，施施然起身朝外走。
　　“莫儿，”
　　商铮忽然喊了亲昵称呼，不论他什么心思，莫周脚步未停。
　　“你的重点错了。”
　　商铮的话落到了地面，砸不出一个回响。
　　这园子大的让人烦躁。
　　莫周绕过一片湖，十几分钟后，还在园里，飞檐雕窗似在嘲弄她，她估摸一下左右，提身欲上屋顶，却先被一个声音叫住。
　　“莫周，你要去哪儿？”
　　商吾畏穿过长廊，灰色的外套很居家，走到阳光下，头顶一层暖融的浮光。
　　莫周不说话，安静而冷漠地看着商吾畏，也不能称之为看，因为她的眼睛没有焦距。
　　“不介意我送你回你的居室吧？”
　　商吾畏礼貌而生涩地询问，莫周点头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楼下，焦姨已经等着了，而且脸上一团喜气。
　　莫周回到房间，将半成品石头拿起继续雕刻，这石头是她早些时候答应了送人的，想着明年开春就送出去，这段时日就勤快了。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敲门声起，莫周开门，是焦姨。
　　“小姐，午餐您是在这儿吃，还是去正餐厅呢？”
　　“这儿。”
　　“您需要我帮助您整理行李吗？”
　　莫周的眼睛慢慢聚焦，四十几岁的女人皮肤并未松弛，脸上只有几块小斑和几粒年龄痣，她可称保养得当，一米六七左右的身高在女性中也算优越了，重要的是她那规矩的憨厚和快乐。
　　于是，莫周问：“你不和亲人团聚吗？”
　　小姐第一次和她闲谈，焦姨受宠若惊，笑得眼尾纹又出来了，但她很快收敛笑容，认真回答：“我女儿是高中生，我爷们也有固定假期，我父母都巴着我家兄弟呐，我们要团聚随时可团聚，偶尔春节不见，心意到了也足了。”
　　普通人的普通快乐。
　　莫周点头，关上房门和焦姨一起到楼下。
　　午餐后，莫周独自在廊上发呆，不一会儿，焦姨将一个电热炉放在她的脚边。
　　焦姨嘴里道：“信冉主管说您之前病重，得仔细着点儿，希望您别嫌弃我嘴碎！”
　　莫周没反应，继续望着天空发呆，过会儿，一张毛毯盖到了她身上，又是焦姨。
　　商铮走到这边，看见的便是躺椅被毛毯盖住、露着莫周的脸，椅边地板还有一个散发热量的电热炉。
　　“出发了，跟上吗？”商铮站在椅边，弯腰轻问，莫名地谦卑，而毫无心理挣扎。
　　莫周凝眉，松口道：“我行李还未整理。”
　　商铮轻勾唇，直起腰，“小焦，上楼收拾莫儿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