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都还有虚构的概念，但是需求并没有这么明显。于是我们有了信仰，有了玩笑一般的文学。当然人们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们不过是得过且过，今天的国家灭亡了，他们会呜呼哀叹，明天的世界走向终结，他们会走向赛博朋克式的霓虹街道，破坏嘶吼宣扬无政府主义。这是一种练达还是世故？其实没有什么人能说清楚，没有人能代表人类。
　　一种细语呢喃在耳边来回旋转，直到鹰隼被导弹击落，脑海中的沟裂把它吞噬，许淮安才迷迷糊糊地从弯折的肘弯中眯开双眼。能依稀分辨出这里应该不属于梦境，但之前的声音又来自于哪里？许淮安扒开四周的光帘，很难看出周围的一些色块都代表着什么。黑色的在受地心引力牵引，白色的向着耶稣的方向奔去，灰色的好像在不断地虚化、虚化，直到晕散在整个背景中。
　　有人用锥子敲打自己的太阳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一阵一阵地跳动。一种头脑的地震，可以破坏所有的思维，从寄居在脑叶中的鲾鲼的战栗开始，顺着脑汁传递开来，给神经末梢推扯揉捻，抑制费洛蒙荷尔蒙的分泌，没有感情的撞钟人不知疲倦地钻凿头盖骨。
　　自己在想什么。模糊中地黑色或是棕色的某个色块走到了前景，耳蜗收到了声音，眼神慢慢从发散中汇聚。
　　“布洛芬两粒。”余知秋把水杯贴在许淮安的头上，稍稍用力地按了按，“醒醒。”
　　许淮安花了十秒钟消化这番话的内容，然后支起胳膊，托着下巴缓了缓神。眼神在水杯里游泳。余知秋晃着杯子逗了逗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快感。这种呆滞感似乎很戳余知秋的内心，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培养了什么奇怪的癖好。总之，俗语云，酒后吐真言，偏头痛的时候大概也和宿醉没什么差别，是不是正适合自己盘问些什么。
　　“今天是周几？”她决定从简单的开始。
　　“周四。”
　　好的，姑且算是半清醒的状态。余知秋把杯子递给他，看着他喝完，微微隆起的喉结上下蠕动一个来回，发出了在寂静空间中清晰可闻的咕噜声，像是进入了某个空穴状的领域。余知秋觉得周围有东西在靠近，把她和他和整个空间隔离开，滑向空白的概念中，那好像挺让人晕眩的。
　　“要睡一会吗？”
　　许淮安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张嘴，没有说话。
　　“这个月工资到了。”
　　他愣了一秒，然后乏力地笑笑。所谓乏力是真的体质上的虚弱，而笑倒也是真诚的笑。这似乎也确实是个笑话。
　　“这个月我有工作吗？”许淮安把食指曲成一个角状，用关节顶着太阳穴上那根跳动着的神经。给它施压，把它逼进死角，让它无路可退接受痛苦，承担着拨动和推搡。
　　有时候许淮安真的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并不是因为睡眠不足或是吹头留下的湿气渗透，就像传统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发病真的具有一点预示性。包括自己在网上，可能是知乎或者百度，看到的偏方冷门知识，利用神秘中医的按摩术缓解头痛；这确实有效，而且还挺爽的。但这些内在的逻辑呢？好像在以某种方式围绕着他的身边崩坏。
　　记忆中可以追寻的上一次经历，也不过半个月之前，自己的身份证在下高铁的时候丢了，在找的过程中头痛欲裂，几乎两眼发黑昏倒当场，不过最后乘务人员把它送回来了，也直到那时才稍微缓解了些症状。值得一提的案例也有很多，某个找不到电瓶车的深夜、自己写的文档完全损坏、花了一晚上的画不翼而飞、领导打回了三次自己的方案、香水被猫打翻、给余知秋的生日礼物等等，大小不一，稀松平常的事也有很多，但对于许淮安来说都是红色重要级的事件。
　　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之后，余知秋在公寓里备了好几板的布洛芬，随时可以拿来应急用。事实证明这样的准备是明智而必要的。许淮安对中药和中医都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有效果，但没道理。这种未知感很折磨人。他用西药，白色薄衣的吞食片或是白蓝配色的淀粉胶囊，内容物是明确的化学物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是有机物那个是无机物，这段是苯环这段是羰基，什么东西吃下去，在胃里发生什么，然后进入血液起什么作用，一清二楚。已知带给许淮安一种安全感，一个有解的方程、可导的函数、闭合的定义域，数学上的这些事物都可以给他带来这种感觉，毕竟自己与数学无缘，只能通过感知来觉察。
　　“想喝咖啡，卡布奇诺。”
　　“别想了，”余知秋往他的头上弹了一下，“偏头痛摄入咖啡因，你是不想好了还是怎么样。”
　　“可是卡布奇诺……”
　　“何必执着在这种事，”余知秋觉得自己的脸上微微发烫，“一天不喝不会怎么样。”
　　许淮安愣了一下，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完。然后他把眼神歪向另一个方向，盯着并不存在的什么东西出神了片刻。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余知秋只是盯着他。
　　“不止一天了吧。”后来，许淮安说，“它的灰都积了好几层了。”
　　余知秋现在知道了，他在看着壁橱那边的咖啡机。但转而说来，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这样一天天消耗咖啡豆、牛奶、方糖、蒸馏水，真的指不定不出三个月个月就会被房东赶出去。这样，自己和许淮安就真的成了两个无业游民，两手空空放浪形骸自在江湖，好不自由。只是，这是社会不是江湖，也许等到报纸上社会新闻的某个角落用小五字号粗粗报道一男一女饿死街头自己才会在天堂发觉，理想主义是精神病晚期，人只要活着就是被社会裹挟得晕头转向，活着和生活从来都是两码事。自己活到二十出头还是个呓语着自由和幸福的毛头小子，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可以对未来憧憬满满地预测对社会自信不已地批判。最后得到的回馈是：你是傻子。
　　余知秋轻叹一声，压力像潮水一样慢慢爬上她的肩膀淹没她的口鼻。她趴在桌子上，觉得有些窒息。她决定先休息片刻，毕竟明早还要挤着地铁去赶一场面试。简历打印好了吗？哦，已经好了，好像放在提包的外层，是不是在那里来着？要不要去确认一下？一旦自己要进入休眠状态，杂乱的思绪就和疲倦伴随而来，这就是所谓的大脑陷入活跃期？
　　然后她听到了机械传动的声音，喧闹而断续，就像一个得了哮喘的人，也能让人想到很多东西，照片上的噪点，水面上间隔不远的石块步道，横板游戏里供你向上跳的台阶，摩托车过于老旧点不起火的发动机，还有自己喘一口气冲一阵又停下来喘口气的生活。
　　许淮安拍了咖啡机一下。这就是最简易往往也挺有效的修理方法，而这确实奏效了。咖啡机的轰鸣变得延续而顺畅，像一把钥匙或是润滑剂，填上了思绪中那些空白。余知秋慢慢感觉到了地心引力在将自己拉回地面，空间回到了自己身边，照片上的噪点被修图软件磨平，和跨步大小不一致的水上布道间隔被填平，跳台变成了楼梯，摩托车咳嗽着点起了火，自己的生活慢慢呼吸匀称。
　　自己缺的难道真的就是一杯咖啡吗？余知秋抬起头，看见棕褐色的咖啡液流下，许淮安倒进奶浆，开始拉花。
　　“今天又得少吃一顿了……”余知秋把头枕在右臂上，懒懒地看着许淮安把咖啡端过来。
　　“放了不少糖。”许淮安把其中一杯递给她，“代餐没问题。”
　　“说是这么说，未免也太不健康……”余知秋低头看看，那确实是一杯卡布奇诺，上面的拉花是普通的四叶草，“而且这奶泡的量也太大了。”
　　“脂肪也是必要的……”
　　“反式脂肪酸。”余知秋指正道，“你不会觉得秒杀价砍来的奶油会是精制奶油吧？”
　　许淮安没有回答，笑着喝了一口咖啡。抬起头的时候，上嘴唇还沾着半圈奶泡，一边做出投降的手势，“我输了。”
　　“又说这种话……”余知秋扶着额头苦笑一下，“今天半夜你痛得睡不着我可不会管你了。”
　　“如果要唱摇篮曲也是可以的。“
　　“摇……”余知秋差点没拿住手中的咖啡杯，“你是什么品种的巨婴啊？”
　　“怎么了？保持心态的年轻很重要啊。”许淮安竖起食指，“放松，这很有用。就好比我的头痛，你以为咖啡因摄入会加重吗？我现在感觉比以往都好。”
　　“这和摇篮曲有什么关系，歪理还真多啊你。”余知秋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把头伸过来，我看看你真的好了……”
　　出乎余知秋意料的是，许淮安少有的主动了一回。他抓住她的手，然后就势拉过来，抱入怀中。余知秋愣住了片刻，然后感觉到心跳在加快，绯红从脸颊开始染到耳根。
　　“你是发烧了吧？”余知秋嘟囔道，“你今天太不对劲了。”
　　“我正常得很，余知秋同学。”许淮安轻叹一声，“据说和异性拥抱能显著地消除压力，改善精神状态。值得一试。”
　　啊，是这么回事。余知秋笑笑，伸出手回应着那个拥抱。感觉到心脏在贴合的位置频率相同的跳动，呼吸一样的清晰可闻，熟悉的香水味一样地闯入鼻腔，还有熟悉的体温和布料的触感。就像酣眠初醒，蜷紧了被子延续下来的温暖和慵懒，在床上消费的那十分钟愉悦的延长。符合一切妄想的理想的幸福，和现实矛盾的快乐，逆流的绝妙感受，像是年轻回到了身体，躯壳缓缓沉入地心，灵魂步步飞升光年之外的高空寰宇，拥抱着自由的虚空。然后停止呼吸，停止血液流动，停止心跳，然后冻结时间，永远地在那里存在。
　　再贴紧，两个人都轻轻叹了一口气。比起牵手，那种试探性的悸动，比起接吻，那种带有情欲的感情爆发，拥抱的感觉永远是最为绵长的安定感，把各自的生活面具摘下，诉诸汹涌而不狂放的情感需求。这足以消弭焦虑、恐慌，所有因为孤独和未知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余知秋然后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把手往上移，最后放在他的头侧。
　　她感觉到了。
　　指端触摸到的温度已经到了灼热的程度，那种跳动的攻击性太过强烈，自己的心跳逐渐与之同步。她感觉到脑海寄居的鲾鲼扇动无边的翼状胸鳍，脑叶海啸一般翻腾起伏波涛汹涌，吞没了沟裂中的鹰隼和头盖骨下的敲钟人，淹没了神经突触，电信号像被捕食的猎物在脑海中逃窜，四面八方响起未知的嘶吼和呐喊，那是梦境中最荒诞最虚构的最终场景。
　　醒来之后，那种疼痛将挥之不去，或者说，你可以耽于虚构，在歇斯底里中麻痹终身。
　　“都是很折磨人的选择啊……”余知秋轻轻按了按那根跳动的神经，“你还说不痛，差点就被你骗了。”
　　“痛不痛都是自己选的。”许淮安说着轻拍她的背，“你不觉得这些都很荒诞吗？”
　　余知秋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半杯卡布奇诺没有喝完。
　　“我有些困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