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安爷的声音荷蔷听着有些熟悉，“您说的这条人命可贵。”荷蔷道。安爷道：“价钱好商量。”“要他的命的人很多，不但没一个成功而且都死了。”荷蔷道。“我和他们不一样。”安爷道，“我知道怎么杀才是正确的。”“哦？”荷蔷不屑一笑：“那您口气可挺大，您倒说说，怎么杀才是正确的杀？”安爷道：“先杀小的，再杀老的。另外，荷老闆刚才不是说了？要杀他的人很多，所以出力的未必是我们，也可以是别人。比如，四龙帮。”
　　荷蔷突然哈哈大笑，这笑声很突然，让屏风后的安爷很紧张，他已经停了手上绣花的功夫，凝神静听，哪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一绣花针射出去。
　　良久，荷蔷道：“我相信您能杀龚驭民，但不是因为您那些高谈阔论，空头支票。而是因为你本人，安爷。”“哦？”安爷道。“你说的话太多了，我把您的声音听出来了。”荷蔷大踏步往前走，道：“这屏风还有存在的必要么？”一根绣花针透过屏风钉在荷蔷脚尖前头。荷蔷看着绣花针心头火冒三丈，“用飞针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荷蔷心想。“不管你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明面上，咱们还是没见过的好。”安爷道。荷蔷没好气的道：“您那空头支票，什么时候兑现啊！？”安爷道：“不急，有一个人正带着我说的空头支票从南边来。你去吧，我今天就是来打声招呼，定金由那位南边的朋友先付。”荷蔷瘪瘪嘴，走出了天字一号房。
　　俞煅璃已经改名为雷老二了，他飞奔到雷复归以前住的茅屋前，一把火烧个干净，又飞奔回自己以前住的茅屋，一把火烧个干净。“都解放了吧，大哥！咱们打今天起，重新活！”俞煅璃对天说道。随后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对着银子傻笑道：“莫道清那个傻子一定想不到，为什么他已经付了我四万五千两银子请我打他爹一顿屁股，我还非要让他再送我一锭银子，哈哈！”俞煅璃高举着他手里那一锭银子，对天说道：“老天爷，你可看好了，我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是靠杀人换的了！这锭银子，莫道清送我的！”他身上的衣服是雷复归给他做的。
　　俞煅璃在林子里蹦着、跳着，他第一次体会原来在林子里不用轻功穿行是这种感觉，长满大树的土地踩上去很软，比人铺的石砖软得多。他突然很饿，想吃川菜，很渴，想喝川味女儿红，于是他纵起轻功顷刻间穿出林子，奔“不爱吃别来”而去。
　　在地上蹦跶时，他感觉到脚下泥土的柔软，空气的清晰，鸟语花香；在天上飞时，他感觉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用起轻功，从今以后他只为自己。他这样想着。
　　不一会就到了“不爱吃别来”，俞煅璃一把推开门，大门口嚷嚷着：“老闆，老规矩给我上一桌！我今天高兴，多上两坛酒！”循声出来一个女店小二，她粗布麻衣，布鞋布帽，头发全藏在帽子里，左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双手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茶，一个茶杯。俞煅璃在他经常坐的地方落座，这时天还很亮，店里没什么客人。
　　那小二走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默默倒茶。她倒茶的手有些抖，说明她不但不会武还有点虚。俞煅璃老远就瞧见了她左右脸颊被刀刻的十字花刀伤，从结痂来看还是新伤。
　　这家店的老闆是青城派的大弟子，四川被四龙帮划入自己的势力之后青城派就跟着姓刘了，有些人不愿改姓，就离开了青城派，老闆师兄弟四人跌跌撞撞一路向北，就在这个村子开了间饭馆。因为四川人的霸气、因为“不爱吃别来”的招牌，这家店招新人的标准很高，第一得是四川人、第二得会武。这姑娘没说话，听不出是不是四川人，但不会武是肯定的。俞煅璃实在好奇，忍不住问道：“老闆是怎么同意你来这家店当小二的？”
　　那姑娘来这两天了，一直郁郁寡欢，虽然不爱说话，手脚也笨笨的不会干活，但有一股子韧劲，老闆喜欢这股劲，说像四川人，就把她收了。因为她被刀子划成大花脸，所以昨天晚上她还没勇气出来见客人，只是在后厨帮忙。今天终于鼓起勇气，给第一个客人上茶，也不太敢看客人，怕从客人的眼中看到嫌弃和厌恶。她怕客人问她“你怎么这么丑？这么笨？这么傻？这么幼稚？”但她还是出来给客人端茶了，因为她知道，店小二，就是要给客人端茶的，不论什么原因。
　　“老闆是怎么同意你来这家店当小二的？”她没想过客人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余光偷看客人的脸，突然发现有点熟悉，然后正眼看客人的脸，她愣住了，眼眶噙满了泪水，哽咽道：“雷大哥，你......你是从天堂下来，看我的么？”
　　俞煅璃听了更是一愣，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姑娘看她的雷大哥正在发愣，认不出自己，急道：“雷大哥，是我啊，我是出尘，是因为我的脸变成这样，所以你不认得我了？你在天上，一切都好吗？有......有人给你烧纸钱吗？”龚出尘泪如泉涌，伸手摸了摸俞煅璃的脸，俞煅璃眼眶也红了起来，他抓起龚出尘的手，拉着她坐在自己边上，又把她的手放开，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雷复归、俞煅璃、秋载意三兄弟是三胞胎，长得很像，天底下除了荷蔷，旁人很难一眼就认出来。
　　龚出尘止住了眼泪，定神看着眼前这个人，发现他和雷复归确实有很多不同，首先就是眉间很舒展，雷复归的眉间有很深的川字纹，其次就是雷复归的脸总是暗暗的，不苟言笑，而眼前这人的脸上很有光彩，他的眼角和眉梢都往上跷着，显然经常笑。龚出尘确认这人不是她那已经飞升天国的雷大哥，她收起来满腔柔情，冷冰冰的道：“你是什么人？”俞煅璃道：“我叫雷老二。”龚出尘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说道：“哪有人叫这种名字？”俞煅璃一只以为自己起了个很好的名字，他做梦也没想到，第一次自报家门居然得到的是这种反应，他看着龚出尘一步步走远了，心里想问的话，想听的答案全部都有鸿飞冥冥，他焦急的想，“怎么样才能让她相信我，告诉我一切呢？”突然他急中生智，一句话脱口而出：“七天前，你和我大哥就在这喝酒，对不对？”龚出尘愣了一下，回过身来道：“你怎么知道？”俞煅璃道：“那天晚上，大哥突然来找我，让我传三句话，第二句话是‘我爱龚出尘，所以我不能杀她爹’。”俞煅璃和雷复归长得很像，他这句话的口气模仿的也很像，宛如雷复归在龚出尘眼前说话一般，龚出尘的眼眶又红了，她走过来重新坐在俞煅璃的身边，她选择相信这个人。
　　相信的理由与兄弟无关，与血缘无关。血缘与信任没有什么关系，这是龚出尘无数次确认过的事情。那为什么相信他呢？是一种感觉，一种玄妙的感觉，你能感觉到他可信，就如同你能感觉得到他害你。
　　这不是百试百灵的感觉，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为信任做百分百的辩护。
　　龚出尘长叹一口气，她慢慢的整理脑海中关于雷复归的记忆，良久，她从秋千上的仙女棒开始讲了起来。她活到现在已经十八年了，认识雷复归也不过八天，但不知为什么，如果让她讲她过去十八年的经历，她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但要让她讲这八天的经历，她觉得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她的话就像黄河决了堤，从天亮讲到天黑，俞煅璃桌子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酒喝了一壶又一壶。龚出尘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她张开双臂好像横抱着什么东西，她咬着牙说：“雷大哥就这样死在我怀里，脑袋被龚驭民拍成了饼。我把它背出来，交给林子外的一个女人，她说，她是他娘。我至今也不相信，因为她的表现分明是雷大哥的妻子。”龚出尘盯着俞煅璃的眼睛问道：“她真是你们的娘？”俞煅璃嘴角抽搐了以下，点了点了头，他说：“雷老二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她给我起的名字叫俞煅璃。她希望我像琉璃一样，愈煅愈剔透。”俞煅璃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他说：“但我是个人！我怕火烧！我都要被烧死了......我大哥......大哥已经被烧死了......”
　　龚出尘想得到这个哭丧的机会很久了，俞煅璃也是，在茫茫人海中，能有人与自己一样因为某人的死而痛哭，是件幸福的事。
　　龚出尘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要走，说道：“快吃菜吧，都热了好几遍了。”俞煅璃道：“那你呢？你的脸.....是怎么会事？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当店小二呢？”龚出尘不屑且怨毒的一笑，她本不想提这些事，因为这肮脏的世界本就是这样，没什么稀奇，但不知为何，她很想一股脑地告诉这个自称“雷老二”的家伙。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憋的。
　　龚出尘下定决心，一屁股坐下来，于是黄河又决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