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冬，整个河南在闹饥荒，人们都还在往四面八方逃难。
　　许多富人地主没了佃农，家境都是每况愈下，都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这时候没有哪个富财主敢把身上多余的粮食露出来，否则便是人群一哄而上，抢完一哄而散，抢的过程中还要踩死踩伤几个，在乎的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于是乎，为了一顿饱，为了吊着的一口人气，人们扶老携幼，豫南人往湖北陕西跑，豫北往山西陕西跑。
　　就算是日本人来了，只要不杀他们，生活在乡土社会的人们也不一定离开他们的故土，但是饥饿却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从土地上通通赶走了。
　　花园口决堤后，这片承载千年文明的土地上只有数不尽的荒凉，疫病、饥荒、虫灾……什么都没有了，就连书皮都吃光了，似乎千年蓄积的精神文明已经要断气了。
　　侵入这片土地的，不只有日本人，还有刺骨的冬风。
　　风如刺刀般扎在人脸上，吹地许多人嘴唇裂口子，一阵风过就钻入人的衣服里，人们只有挨冻挨饿，佝偻着背，低着头走。
　　一支难民队伍正在往陕西走，他们已经走过了栾川，这里全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平原好像已经在这里消失了。
　　胡安福右手拽着自己的儿子胡狗儿，左手扶着胸前挎的布袋，烂趴趴的一个袋子，但那是他全部家当。
　　胡安福在豫北彰德没有沦陷之前，还是个富农，娶个老婆小他七岁，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小日子过的滋润，觉得抗战之大事与他这等平头百姓没有关系，平日过的倒也舒服。
　　日本人得寸进尺了，37年攻了豫北，38年又要往胡安富所居的豫南地区
　　这可让国民政府急坏了，老是号召人们抵抗抵抗，不要做了亡国奴。
　　老百姓们觉得没什么，或者说是在乡土里的老百姓很少听到政府的声嘶力竭呐喊，这是政府的无能和国民的麻木。
　　打仗要军队，征兵不够就是抓丁。
　　38年时胡安富就被一支队伍抓过丁。他正在镇上好好走路，突然听见前面有热闹便凑上去看，迎面过来穿草黄军装的军人，他还看着这两位军爷准备干甚呢！两个军爷到他身边猛地停下，各自用一只手死抓着他不放，“走走走，为民国之抗战，跟着我们走吧！”
　　胡安富腿都软了，没想到是冲他来的。
　　“军爷军爷，你…哦，不是，您高抬贵手，俺就是一个种地的，摸过锄头镰刀，没有摸过枪啊！”胡安富几乎是带着哭腔。
　　“这不是你操心的，别那多屁话，给我好好走路！”一个兵吼着。
　　胡安富脑子一转，想起来自己是来集上买什物的，口袋里有两块现大洋。
　　“军爷，前面那个道子口里拐一下，俺不跑，俺有东西。”
　　那两个兵对视了一眼，“往左边滚进去，老子看你要耍什么花招。”
　　刚进小道胡安富就歪头，“军爷、军爷，您摸摸我右口袋，这上面的衣服。”
　　一个兵顺手就摸了进去，直接拿出来两块袁大头。
　　“孝敬您二位军爷，我那有八十岁老母在家，还有我那小儿子，全家等我一人养伺呢，您二位就算行个好了。”
　　“国家抗战义不容辞，但念你一片孝心，我们可以包容包容。”话说的是冠冕堂皇，但行动上却是分了大洋在往自己口袋里装。
　　“快滚！”
　　胡安富紧忙地连跌带爬的跑进道子深处。
　　“驴货，穿身衣裳给你牛坏了。”胡安富小声啐骂着。
　　就当拿钱消灾了，胡安富就这样想了，也认了。至少还能接着过个安生日子。
　　但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今非昔比了，他也从那片滋润人的乡土离开了，现在卷在逃荒的大潮里。
　　日本人还是像蛆虫一样想要在中原大地上蠕动，要想阻挡恶心的蛆虫四处啃食，那么只能是挑走他们。
　　现在还在抓丁，难民里的少男壮年是逃避不了的。
　　刚从一个山沟走出，难民队伍迎面撞见了一支国军，他们也是破衣烂衫，简直就是溃兵。
　　但这溃兵碰见这老百姓还是威风，为首的长官整了整军服，头一歪对着副官不知道说了什么，副官便急匆匆传令，整支队伍运动起来了，本来一群溃兵突然“威风”了，变蛮横了。
　　他们在难民队伍里找男人和壮年，一个一个往外拉，这可把胡安富吓坏了，赶紧地往人堆里钻。
　　胡安富在三十而立之年，若被发现必是充丁，他把头低下，另一只手紧拉着他十岁的儿子。
　　兵士们慢慢逼近，被抓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求饶声此起彼伏，男人女人的分别，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
　　三个兵过来了，胡安富心提到嗓子眼了，两个人突然站在了胡安富侧边，刚好挡住了一个兵的视线。
　　一个兵突然大叫：“出来！”
　　胡安富捏紧儿子的手，心跳加速，没想到还是被发现。
　　他准备好被抓出去了，但他发现身边另一个男人被抓走了，那男的骨瘦如柴，一脸沧桑。
　　原来那女妇是为了给他男人打掩护，不成想没掩护好自己男人，把胡安富挡住了。
　　随即女人哭喊着求求那个兵不要抓了他的男人。
　　胡安富只有一动不动站着，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觉得队伍后面抓丁的兵士都归队了，他胆大了一点，缓缓扭头，却与一个正要归队归队的兵士发生了目光上的相遇。
　　他赶紧把头扭回来，但后面兵士已经猖狂地发声了。
　　“那个男的，滚出来，把头扭回，躲甚！”
　　胡安富一直不回头，直到一只有力的手将他往队伍外拽。
　　他和儿子都被拽了出来。
　　儿子和老子都惊慌失措，胡安富满嘴求饶，儿子害怕而哭啼。
　　兵士听了他儿子的哭声，心里很厌烦，就又让一个兵将他父子二人分开。
　　胡安富儿子顿时哭声大作，好像提前为他老爹哭了丧一样。
　　胡狗儿在后面追不上他爹，就只能声嘶力竭的哭，哭破音了，哭声要响彻整个山沟。
　　胡安富不断回头，不断挣扎，一直叫喊，“狗儿！狗儿！驴货们松手……”但全都是徒劳。
　　父子俩分开了，胡安富到了溃兵似的军队里，胡狗儿在全是老弱病残的难民队伍里。
　　胡狗儿站在原地哭，不知所措。
　　胡安富在队伍里一步三回头，急得满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