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活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白衣客坐在一旁的茶铺里，正冲他淡淡的笑。这茶铺是小镇有名的店子，不似寻常茶铺子那般一览无余，有几道土墙围了，除了桌椅之外还有一小屋，那店家高光棍，饮食起居也在其中，不仅有茶有酒，还做些小菜。说是茶铺，都更像是个食铺。
　　上官萤轻轻皱眉，朝赵活步近。
　　赵活五指微微蜷起，缓缓道：“阿笙。”他扫视四周，又往屋里望去，道：“你一个人？”
　　瑞笙苦笑道：“我一个人。”
　　赵活轻轻向上官萤道：“你先上唐门去。”上官萤望了眼瑞笙，微微点头，轻声道：“你小心。”
　　瑞笙轻叹道：“阿活，我来此地绝无恶意，只不过想同你叙叙旧。”
　　赵活低声道：“武林盟主......”
　　瑞笙缓缓摇头，道：“喝茶？”
　　赵活坐到瑞笙对面，道：“喝酒。”
　　瑞笙向一旁店家喊道：“店家，且来一坛好酒，再要几碟小菜！”他又回正了头，向赵活道：“阿活......”
　　赵活不理他，忽然向店家喊道：“不要小菜，我们只喝酒。”他自怀中摸出所有的铜钱来，道：“高大哥，你今夜且去镇子里找家客栈住住，我同这位少侠恐怕要喝到很晚。”那高光棍与赵活倒也相熟，人也不甚正经，接了钱道：“行，酒在屋内，自取便是。”他扬长而去，倒似毫无顾虑。
　　瑞笙望着赵活进屋提了两坛酒出来，面上复杂，几度开口，终只说道：“抱歉，阿活。”
　　赵活坐定了，望着那张潇洒风流的脸，胸口发闷。
　　纵使二人相处不过崆峒几月时光，纵使赵活曾嫉妒上天对他的偏爱，可赵活总以为，他们是朋友，那句笙活双侠，也不该仅仅是个玩笑。
　　可如今，他是武林盟主。
　　而武林盟，正要来灭他满门。
　　身不由己？两难境地？
　　可所谓侠客，不正应该，以武破局？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朋友，便只是如此？
　　赵活没有说出口，他只道：
　　“阿笙，你可曾醉过？”
　　瑞笙道：“许久不曾。”
　　赵活道将地下的酒坛提起，重重砸到桌上。他道：“不醉不归。”
　　瑞笙也提了酒，轻轻放在桌上，应道：“不醉不归。”
　　赵活不要甚么器具，举了酒坛子便往嘴里倒。酒水如柱，奔流不止，如浪涛拍过，有水花四溅，湿了他的胸襟。
　　瑞笙将嘴唇贴到坛边，宛如大鲲汲水，海纳百川。
　　二人皆身负惊人内力，本可千杯不醉。可赵活饮了小半坛，已是面有红云，双眼渐渐迷离。一个人若是醉了，他的声音反会越来越大。于是赵活喊叫起来：“阿笙！阿笙！阿——笙！”
　　瑞笙望着他，面色如常，应道：“我在这儿。”赵活恣意笑起，又灌下不知多少酒水，湿了桌子，湿了衣裳。他猛一拍桌，又叫道：“你在哪！你，你在哪！”他已全是是醉汉模样，他醉的竟如此的快。
　　瑞笙面色如常，轻轻放下酒坛，又应道：“我就在这儿。”
　　赵活愣愣地望着他，又提了坛酒砸到桌上，痴痴的笑。
　　他道：“放屁。”
　　瑞笙望见赵活双眼，很亮，很亮。一个人若是越喝酒，眼睛越亮，那他一定是个酒鬼。于是瑞笙笑道：“酒鬼。”赵活又胡乱饮了两口，喂了身上青衫大半，嘿嘿笑起。他的身子已经软了，塌在酒坛之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闷声叫道：“你不要脸，你，你为什么不喝？快喝，快喝！”
　　瑞笙就那么望着那张红透了的脸，那张恣意怪异的脸。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甚么别的东西，总之瑞笙心里有些异样，于是他道：
　　“我喝。”
　　他也学着赵活模样，喝了一大口，再喂给身上白衣三大口。说来也怪，喝的越少，他却醉的越快。他的双眼也渐渐迷离，嘴角扬起僵僵的笑。赵活大声笑起来，又灌下半坛子酒。他骂道：“不够！不够！不要脸的东西，继续喝！继续——喝！”瑞笙肩头抖了抖，痴痴笑了两声，又灌下满肚黄汤，火云撩上粉颊。
　　喝了不知多久，两人又骂了好一阵子，太阳已落下山去，赵活已热得解开外衣。他忽然站起身来，爬到了一旁矮墙之上。他的身子晃晃悠悠，临风飘荡，却始终没有掉下来。瑞笙靠在酒坛子上，迟缓道：“你......你干......你干什么......”
　　赵活喘着气，双手把着裤子，向下褪去一些，又将胯挺起了，瞄准了远方。
　　便听到哗啦啦的声响，有水流倾泻而下。
　　瑞笙大笑两声，侧身趴在桌上，无力地拍了两下手，木木道：“飞流......直下......三千......尺......”赵活放声大笑，嚎叫道：“疑是银河，落九天！呜——呜——”
　　他提了裤子，摔下墙头，砸到地上。他又挣扎着把上半身立起来，趴到了桌上。他醉呼呼道：“你......你是武林......盟主......”瑞笙也趴在桌上，双目茫然，他道：“我是......武林......盟主......”
　　赵活又道：“你......你......你想......想灭唐门......”
　　瑞笙道：“我......我......不......”
　　赵活道：“那......那为何......”
　　瑞笙道：“我......我没......没办法......”
　　赵活道：“那你还......一直想......当武林......盟主......”
　　瑞笙道：“我......我想当大侠......我想......当龙渊那样的......大侠......”
　　赵活道：“所以......你要......当......武林......盟主......”
　　瑞笙低笑出声，他道：“我......我是武林盟......盟主......”
　　赵活缓缓把右手伸到瑞笙脸上拍打，他道：“龙渊......看剑......”
　　瑞笙也伸出右手，去打赵活的脸，他道：“魔头......你......也吃我一剑......”
　　赵活的手越打越无力，他道：“你......你已败了......”
　　瑞笙的手从赵活脸上滑下，啪的落在桌上。他道：“我......我败了？不......我该赢的......”
　　赵活道：“我不管......你败了......”
　　瑞笙道：“你......不对......是龙渊打败了......打败了......”
　　赵活道：“我不管......我不管......你败了......”
　　瑞笙道：“你无赖......无赖......”
　　赵活狠狠地喘息，狠狠地笑：“嘿嘿......嘿嘿......”
　　瑞笙跟着他一起笑，傻笑。
　　天下最杰出的英雄少年，此刻，便只是两条醉汉，两个顽童。
　　瑞笙趴在桌上，把酒坛子抱在怀里，拿脸去蹭。赵活想举起坛子再喝，却无了气力，身子一斜，往地上摔去。
　　瑞笙缓缓的转头，去看。
　　他看见有个娇小的姑娘跪坐在地上，轻轻托了赵活的头，轻轻放在她膝头。
　　他又抬了眼皮往一边高墙看去。他看见了好多双眼睛，好多双明亮的眼睛。
　　赵活喃喃道：“小师妹......”
　　唐默铃轻轻拿大拇指拨开他额边的乱发，让他能看得真切。
　　看得真切，那一双双为他而来的眼睛，那一个个，为他而来的人。
　　靠在小竹头上的是小梅，被小梅靠着的是小竹。怀里抱着师妹的是师父，被师父抱着的是师妹。叶兄？你晚上也背着斗笠干嘛？喂，云裳！不要去玩四师兄背篓里的东西，会爆炸的。什么？四师兄你怎么开始卖零嘴了，你们是来看戏的？大师兄！你以为你只露两只眼睛我就找不到你？你旁边的......二师兄你别藏了，早看见你了！三师兄竟然也来了，不对劲。魏掌门和萤姑娘......你们在聊什么，神情太奇怪了吧。湘姊，四师兄不会卖鸡腿的，你死心吧。
　　他没有力气说出心底的话，只是呆呆傻傻痴痴地笑。
　　他忽然听到大师兄贱兮兮喊道：“喝那么多，别吐到小师妹身上了~”
　　他的胃猛地一抽，歪头吐了一地。
　　小师妹猛地一震，双手抬起不知如何是好，终是用掌根小心翼翼擦去了他嘴角污垢。
　　他又听到云裳笑嘻嘻道：“默铃，擦到哥哥身上~”
　　赵活望见小师妹满脸的不知所措，伸手轻轻握住她手腕，将手掌按到自己胸口。
　　瑞笙看见那墙上挤满了的人影，忽然回头望向身后。
　　夜晚该是什么颜色，那里便是什么颜色。
　　他重新趴在桌上，低低地笑，笑到身子发抖。
　　他忽然站起身来，抓起酒坛，将酒水浇入嘴里，淋到身上。
　　他纵情长笑。多年来，头一回，如此放肆。
　　他喘口气，张开嘴，指着赵活笑骂道：“你......你......”他忽然抽出长剑，又灌下两口黄汤。朗声道：
　　“将进酒，杯莫停！”
　　他举坛如游，运剑似舞，毫无章法，恣意妄为。
　　他复长声道：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已醉了，他已痛了，他已苦了。他终于可以放浪形骸一把了。
　　有酒，有剑，有白衣。
　　天上有月，地上有仙。
　　太白仙迹。
　　瑞笙踉跄几步，喃喃道：“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他望见赵活冲他招手大笑，可他已不能再喝了。
　　他已不敢再喝了。
　　他若再喝下去，便要拿他的五花马，他的千金裘，去换解那份愁。
　　他也不知他会否后悔，可他回神过来，身子已走远了。
　　他跌跌撞撞地逃走，手上还拎着那坛酒。
　　月光落到地上，接了仙人，重返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