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渔很喜欢月亮。
　　他好奇这个玩意儿为啥总是明晃晃的，好奇它为啥总在晚上出现。就像他家边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路灯，总会在晚上闯进到他的眼睛。
　　他不喜欢有路灯的日子，因为头顶的路灯总比月光明亮。他总觉得是路灯抢了月亮的光。
　　陈渔喜欢在吃过晚饭后，去海边看月亮。海边风大，总是没有云的，也没有路灯分去月亮的光，还能等爸爸开着打渔船回来。
　　陈渔第二喜欢的就是他爸爸陈军，因为每天晚上，陈军都是一个飒爽的船长，他会独自一人站在船尾，光着膀子，破洞的背带半身裤子扎进雨靴，驾船跨过起伏的波浪，带着满船的好鱼归来。
　　而这时，陈渔总会帮他爸爸在沙滩上挖用来固定船锚的坑。等到爸爸停好船之后，跑到他面前，接受今日的点评。
　　陈渔一直有个水手梦想。
　　他每天晚上都会幻想着和爸爸一起出海的画面，但陈军却一直不肯答应。为了能够上一次船，于是陈渔就想出了每天晚上都来帮忙挖坑的法子，希望爸爸能够认可自己的能力，网开一面让自己上船。
　　虽然努力好几个月都不见成功的希望，但在陈渔眼中，上船是一件大事，是着急不了的，他从没放弃。
　　“爸爸总说上船有多么多么危险，如果没有像他那样的力气是上不了船的，爸爸像是动画里的大力水手，是力大无穷的不畏风雨的男子汉，这样的人才能当上船长。”
　　一想到自己两只手都扳不赢爸爸两根指头，要想成为这样的水手，陈渔明白自己还需要做很多。
　　“从基层做起，这是爸爸说的，我从埋船锚开始做起，以后也能开大船！”陈渔如是想着。
　　于是，陈渔又来看月亮了。
　　陈渔坐在码头边的木板上，穿着旧白泛黄的背心和黑色短裤，手撑着木板沿，摇晃着细小的双腿。
　　海风夹杂的咸湿的气味，吹得他直打喷嚏，鼻涕一下喷出去老远，还剩点糊在嘴上，陈渔用手背一把抹过，跳下木板，赤脚踩在沙滩朝着海边走去。
　　陈渔轻车熟路地踩在沙滩坚实的地方，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突然想起来那第一次来挖坑时，被沙滩里藏着的各种螃蟹和砾石偷袭过。
　　陈渔怕疼。他第一次独自来海边时不认识路，一脚踩进松软的沙子里，被螃蟹夹到，给石头划到。他疼得龇牙咧嘴，憋不住哭，眼泪和鼻涕不由自主地滑下来。
　　等到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心翼翼磨到一半，陈军已经把船停好了。看到爸爸已经回来，陈渔更忍不住了，不知所措得站在原地，眼泪哗哗地流。
　　陈军也不知所措了，赶紧跑到陈渔身边，把他抱了起来，“别哭别哭，咋了嘛。”陈军抱着陈渔朝海边走去，“别哭咯，带你去看鱼。”
　　一听到有鱼，陈渔一抹眼泪咧嘴笑了出来，泛红的眼睛放光出来。“爸爸，你的脚不疼吗？沙子里有好多东西夹我的脚嘞”陈渔抬起头，手指着沙滩。
　　“哈哈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沙滩上有路的。”陈军咧嘴大笑，跺了跺脚，是坚实的闷响，“走这路上就没有东西伤脚了。”
　　陈渔好奇地看向地面，小心翼翼地伸出脚，感受到坚实的地面，陈军也慢慢放开了环住陈渔的手。
　　“哦哦！”陈渔在沙子路上跳了两下，
　　“爸，这好路咋来的？真好走嘞”
　　“当然是踩出来的咯。”
　　陈军牵住陈渔的手，朝着停好的船走去。“记住了，以后来海边就走这条路。”……
　　海浪尾随着风，哗哗地扑向沙滩，月光下的海面有一道波光粼粼，像是月亮铺下的一条追寻它的朝圣路。总有一天，陈渔会开着他的小船，沿着它晃悠到月亮。
　　沿着沙滩小路蹦蹦跳跳，陈渔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月亮依旧明亮，又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暗紫色的海，下定决心今晚一定得准备个大坑给爸爸。
　　这样的话，爸爸就能知道我的厉害，让我上船了。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一想到今晚会得到爸爸的称赞，陈渔心潮澎湃，嘴忍不住哼着这首他最爱的歌，从他爸爸那学来的。
　　在陈渔两岁和妈妈第一次上海边时，他看见爸爸光着膀子，和一群同样光着膀子的人走在一起，他们在月光下黑黢黢的，抬着一箱箱同样黑黢黢的活蹦乱跳的鱼，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走下船。他们走向陈渔的妈妈，扯着嗓子喊着歌。
　　小陈渔突然就一起跟着哇哇大叫，面色涨红，虽然不知道歌词是什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顺着旋律，半吊子地唱。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大人们听到这慢半拍的怪叫，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陈啊，你家小陈还挺有唱歌天赋呢哈哈哈哈。”
　　“以后肯定能继承你的好嗓门咯。”
　　坐在妈妈怀里的陈渔闭上嘴歪着探出头来，他看见爸爸咧着嘴，含着笑，没有回应，只转身朝他走来，捏了捏他的脸，对着他说：
　　“回家，等回家我教你唱，不过，你得先把话说利索哈哈哈。”
　　陈军抱起陈渔，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手握住陈渔的两只脚踝，直起身子，像船上的桅杆，稳稳地朝沙滩走去。没有路灯，在月光下……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陈渔越唱越大声，旋律和耳边的风较量，却随即被风吹散。
　　走到海边，他只见浪花张牙舞爪，像个狐假风威，嚣张跋扈的家伙。
　　唱着歌的陈渔突然感觉充满力气，像是爸爸那样的水手，而这眼前的海浪必须踩在脚下。
　　“水手才不怕你们！”陈渔疯似的沿着海岸一路奔跑，迈开步子，踩碎浪花。
　　“啪，啪，啪……”海水混着沙子溅起又落下，填满陈渔踩下的坑，接着朝沙滩涌去。
　　但陈渔没注意，月亮不见了。
　　风吹散了月光下的波光粼粼，黑云悄悄裹住紫色的天空，掩埋白月，倒映出墨色的海。
　　纤绳上的彩旗哗哗哗地响，纤绳旁的风向标吱呀呀地转，风仿佛只盯着陈渔这边死命地吹。陈渔不管，他只觉得风很大吹起来很爽很舒服，一个劲地盯着前面看不见头的海岸线跑。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要像个风筝一样迎风飞了起来。
　　陈渔想着他爸爸现在肯定还在海上呈威风呢，那副顶着海风，站在船头插着腰仰着头哈哈大笑的模样，陈渔一想心就痒痒。
　　看着眼前的越来越嚣张的白浪，心里的较量劲儿又上来了。
　　“再快点再快点，水手也要跑得快，还有那么长的浪呢。”陈渔卯足了劲，又往前冲了。
　　“啪，啪，啪……”
　　陈渔的眼前突然出现一艘船，在远又不远处，亮起一点点微弱的灯，一晃一晃的。莫名其妙的，陈渔的目标随即变成了这艘显眼的船，
　　“我得超过它，才能当水手。”
　　风好像突然就沸腾了，黑云暗地里翻涌着，蔓延着，在无垠的海的边际线处，是天与海融成在一团的黑。
　　和船赛跑的陈渔加紧迈开步子。很快，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那艘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像个步履维艰的不知所措的小孩。
　　陈渔就快要追上那艘船了，突然，传来一声呼喊：“陈渔！你在哪里？”
　　是妈妈。
　　“快回来！陈渔！你爸爸开船带着别的女人跑了！他不要我们了……”
　　“啪！”沉闷的天仿佛裂开了，白色的电弧撕开了黑，雷声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奔跑着的陈渔突然像是被一柄巨锤砸在了后脑，整个人向前扑着飞了出去。
　　在他的身后，有一块藏在沙子里露出半截的暗紫色礁石，一片小小的指甲盖落在旁边，鲜红色，在礁石的棱边处滑落，滴滴落在沙滩上，晕成一团。
　　陈渔重重的摔在沙滩上。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突然听不见了，他耳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风声。
　　他疼得受不了。进了沙子的眼睛紧闭着涌出眼泪，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张开嘴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
　　他紧紧地抱住那血肉模糊的脚，手指都扣进脚掌的肉里，但没有任何知觉。
　　“啪！”海水涌了过来，撞上了陈渔的背。
　　漆黑的海水漫过了陈渔的身体，灌进陈渔张开的嘴，拖着陈渔回到大海。
　　陈渔下沉着，在月亮也照不到的地方，海水裹着蜷缩的他，朝着更黑的地方远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下雨了。
　　雨落在汹涌的海面，落在松软的沙滩，落在带血的礁石。雨洗刷着一切。
　　……
　　陈渔睁开双眼，刺眼的白光充斥着眼睛，又缓缓变得清晰。他坐起身，左右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干净，整洁。
　　他不知道啥时候穿了一件蓝色格子衣服，坐在一个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手上插着针，有点疼，针上连着一瓶透明的瓶子挂在墙上。
　　他的胸前贴着几个白色片，还有根白线连着一直到床边的像电视的东西，那玩意儿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陈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头一直隐隐作痛，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好像，记得天上，天上有个月亮。
　　陈渔转头朝右看去，是一面透明的白色框的窗子，边上有浅蓝色窗帘拉开着，窗外是星星点点的晕开的黄红灯光。
　　灯光之上的天空，是无穷无尽的黑。
　　陈渔找不到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