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那只白狐变成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娘子，自称是上界神灵之女，因触犯天条被贬谪下凡，感激陈长青出手相救，便以身相许。此娘子不仅心灵手巧，且贤良淑德，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让陈长青好生喜欢。两人举案齐眉，恩爱有加。陈长青不负众望，乡试喜登乙榜首名，成为灵宝镇千年来第一个三甲举人，名扬四海，风光无比。一年后，他又进士及第，加官进爵，功成名就。夫妻二人搬到了京城去住，依旧相敬如宾，在往后数十年里，他们膝下儿孙满堂，最终白头偕老……
　　梦醒后，陈长青坐在床边摇头自嘲，怀疑最近是不是太过劳累了，以至于梦中都出现了聊斋志异里面的故事。读书人最忌讳心境不定，他下床走向书桌，翻开《论语》认真读起来。
　　圣人之言，字字珠玑，正气浩然。
　　很快，他就摒除了杂念，心无旁骛。
　　房门外，一条白影鬼鬼祟祟，似乎被读书声吸引，小心翼翼地靠近，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看。过了一会，似乎发现那个读书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窥视，便壮胆挤开一条门缝，溜了进去。起先只敢躲在书桌底下偷听，后来又更加大胆，直接跳上了书桌。
　　陈长青注意到了这只聪明的小生灵，却没有惊扰它，若无其事地继续读书。
　　白狐眨着宝石般的眼睛，一会看看被翻动的书，一会看看陈长青，一副好奇地模样。
　　陈长青忽然停下来，含笑道：“小东西，你也喜欢读书？可惜啊，你又听不懂。”
　　白狐侧头，作思考状，似乎在思考陈长青的话一样，人模人样。
　　陈长青觉得有趣，将《论语》轻轻推到白狐面前，笑道：“这是儒教圣人孔夫子的语论，虽然不是孔圣人亲笔著作，但是其中的一言一语，都是出自孔圣人之口，这是一部儒教经典巨著，蕴含着孔圣人最高的儒学思想，是天下读书人孜孜不倦学习与参悟的圣经。”
　　白狐点点头，模样憨厚可掬。
　　陈长青越加觉得有趣，笑问：“你听得懂我的话？”
　　白狐愣了愣，轻轻摇头。
　　陈长青莞尔，扶额自嘲，道：“我真是榆木脑袋，你不过是一只小狐狸，岂能听得懂人话呢，更别说孔圣人的语论了。”
　　白狐有些不满地翕动粉嫩的鼻子，伸出两只爪子将面前的《论语》推回给陈长青，呜呜轻叫着。
　　陈长青诧异，惊疑不定地问：“你想听我读书？”
　　白狐毫不犹豫点头，眼里露出雀跃之色。
　　陈长青愣了愣，而后笑了，这只不知从何处来的小狐狸的确有趣，忽然想起孔圣人讲学时引来猴群观听的典故，便柔声道：“小狐狸，我陈长青自问比不上圣人毫厘，你若愿意，可以常来听我读书讲经，不奢求你能因此而开窍启智，但有一分消减戾心凶性，便已经是大功德。”
　　白狐若有所思，宝石般的眼睛里，有异样神色闪烁。
　　陈长青笑了笑，摇摇头，摒除心中那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念想，站了起来，要去洗漱。
　　白狐用爪子按着《论语》，呜呜叫着，似乎依依不舍。
　　陈长青笑道：“读书在循序渐进，切忌好高骛远，今日就到此为止，我要去城隍庙了，今日是十五，去上香祈愿求福的人会很多，义父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可以跟我去城隍庙，也可以留在这里，也可以回……山里？”
　　白狐呜呜叫了两声，慵懒地蜷缩起来，趴在《论语》上一动不动。
　　陈长青摇头笑了笑，不再理会，洗漱完后，便赶往城隍庙。
　　初一十五，上香拜神，是传承已久的旧俗。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莫不遵从。
　　灵宝镇的这座城隍庙在香火鼎盛以后，“头炷香”成了香客趋之若鹜的东西。香客间都在流传，上头炷香的人，比其他人更能被菩萨神仙保佑。据说周家之所以年年福泽盈门，人才辈出，短短数十年就赶超镇上的另外三大姓族，一跃成为灵宝镇最大的豪门，便是托了早些年周菩萨周老爷子二十年如一日的逢初一十五上的头炷香的福。
　　为了避免香客为争头炷香而大打出手，伤了和气，王庙祝规定“入庙人人平等”，宣扬“上香不分先后”，“城隍爷福佑不分贵贱”等等，可惜收效甚微。逢初一十五那天，仍然有许多香客争先恐后，天未亮就到了庙门外等候。
　　陈长青到了庙门外时，东方才鱼肚白，但是那里已经人影憧憧，少说也有百十来人，隐约可见镇上四大姓族的马车停在路边。
　　“陈秀才来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许多人涌过来，围住了陈长青，一个个面带友善笑意，嘘寒问暖，甚是热情。
　　陈长青一一回礼，不厌其烦。
　　艰难走到庙门口，开门前转头对众人说道：“诸位乡亲，距离进庙上香还有一个时辰，你们不用着急，外面风大，注意身体要紧。”
　　人群中有人笑道：“秀才郎不用担心，我们都是来求城隍爷保佑的，吃点苦不算什么，你尽管忙去吧。”
　　许多人附和。
　　陈长青含笑摇头，推门而入。
　　他很想说菩萨在心，功德在行，福泽在天，平时不行善积德，再如何求神拜佛也是无用功。但是这些话就算说出来，这些人也不会听得进去的。
　　庙里静悄悄，王庙祝还没醒，昨夜里在此借宿的老道和那对母女也还没起来。
　　陈长青先去厨房里生火，架了一锅水在烧，然后开始打扫——铲雪，弹沉，除污，添油，点烛，焚香。
　　一个时辰，就在忙活中过去。
　　进庙上香的良辰降至。
　　吱呀～
　　陈长青走过去拉开庙门，门外人群踊跃，却井然有序，似乎默守了某个规矩，人人站立的位置都很有讲究，显然，在过去一个时辰里，门外发生了一件陈长青不知道的事情。
　　为首四人，正是镇上四大姓族的人，左起分别是周家大少爷周宏阳，谢家大小姐谢莲芳，张家大公子张文华，杨家嫡长孙样杨晨逸。
　　陈长青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人为何这么有规有矩了，笑了笑，退到一边，示意众人可以进庙上香了。
　　为首四人微微点头，然后齐齐迈步跨过门槛，往里走去，步履整齐，竟然没有谁快一步或者慢一步。
　　直到这四人走到院落中间，门外的众人才开始动身进庙，却无人争先恐后。
　　正当陈长青为这一幕感到欣慰时，墙头上突然出现了一条人影，有人翻墙！
　　那是一个瘦黑的矮小少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陈长青认得这少年，便是镇上那个自小失去双亲，独自一人以拾破烂为生的名为小虎的凄凉少年。
　　少年生性乐观，可能是从小没人管教，养成了顽劣泼皮的性子，常常惹祸，有好几次被人撵着打，还是陈长青出面求情赔罪才躲过一劫。
　　此时，少年不等院中的人喝骂出声，便敏捷地从墙头跳下，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庙堂里，二话不说就抓起一柱香，伸到灯烛里点着，迅速地插在香炉上，而后顽劣地大笑着回头对气愤交加的众香客得意地炫耀：“哈哈哈，这把头炷香是我的，你们一个也没份。”
　　已经走到院中的四人闻言后，面色阴沉下来，他们先前共同商定付出一些代价，跟门外的众多香客约定，这头炷香让给他们四人，没想到却被这臭小子搅和，半道截胡了去！
　　周宏阳哼了一声，几步踏出，就掠进了庙堂，而后一巴掌朝少年拍去。
　　这个出身豪门的大少爷从小就爱好舞刀弄枪，少年时就跟家中的护院武夫学习拳脚功夫，束发之年又外出游历，遍访名师，至今一身拳脚功夫也算登堂入室，此时出掌虎虎生风，颇具威力。
　　少年常年混迹街头，身上挨了无数拳脚，眼光见识也了得，此时识得厉害，惊慌失措后退。
　　周宏阳冷笑，如果一个街头泼皮也能躲开他的拳掌，那么他这些年的功夫也白练了。
　　砰！
　　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悉数落在少年身上，少年抱头惊叫，惶恐不已。
　　庙堂外的众人却震惊地发现，少年毫发无损，反而是出手打人的周家大少爷惨叫一声，跌跌撞撞退出了庙堂，面色煞白，冷汗潺潺，一条手臂竟然断了！
　　抱头惊叫的少年身上裹着一层七彩灵光，来自庙堂上方的城隍爷塑像！
　　“显灵了！城隍爷显灵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下一刻，整个城隍庙都沸腾起来。
　　没有人去理会手臂断了的周家大少爷，所有人都发狂一样冲进庙堂，跪倒在城隍爷的塑像下，诚心叩拜，人人口中念念有词，大抵是求城隍爷保佑的话。
　　莫名受到城隍爷眷顾保佑的少年在短暂的发愣过后，也回过神来，站在那里傻笑不停，心里想着果然头炷香有用，兴许城隍爷会保佑自己以后能当上大官人哩。
　　陈长青也被这一幕震惊到了，少爷身上的那层七彩灵光，真实可见，跟传说中的菩萨显灵景象一模一样。
　　世上真的有神灵？
　　此时，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的那堵院墙，目光落在那一处崭新的墙泥上，眼里莫名地浮现剌神帖，那一个个朱砂写就的字，就像一柄柄利剑，斩入他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