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李自成便叫那二人吃早饭。黎义仇忽然大叫一声，说道：“不得了！芸儿的绣鞋……”和莘芸答道：“噫！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再买一双便了。”黎义仇道：“不是买不买的事。昨夜官兵强盗混战，损失惨重，今日官府一定派人排查。倘将你那只鞋收为赃物，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话间走出门外，遥望那神庙处，幸而没有官兵。李自成于是说道：“咱们或许还有些时机。和姑娘，你先吃些早饭，我和黎兄弟去去就回。”
　　两人向神庙处走，却不见了狼尸，原来李自成昨夜已将那狼尸拖回留给老虎当饭吃了。在神庙边仔细搜寻，果然找到绣鞋；正待回去时，忽然见地上一具官兵的尸体站了起来，拍拍尘土，骂道：“真够倒楣的！”两个人心下疑惑，躲在庙后面倾听。
　　只见那人在许多尸体间踱来踱去；忽然蹲下，将一具尸体翻过来，并在那尸体脸上唾一口，说道：“喂！起来了！天都这么亮了！——装得比我还要像。”地上那人果然醒来，站起，说道：“我方才梦到我和西施幽会，你来搅我的美梦！”先醒来的那人道：“哎呀呀，要不是我这个办法，你不知已死掉多少次了，还来怨我！这一次怎么跟上头说呢……”
　　李自成越听越怒，当下揪出两支箭，撞出庙外，骂道：“若不是你等这些乱臣贼子，明朝怎会变成这样子！”说罢将那二人射杀。
　　黎义仇见了，心道：“原来李大哥如此英雄，如此直率。”说道：“有这样的混账在，大明迟早覆没。”李自成看看天空，说道：“是啊。空有报国之心，却难成报国之志啊。”
　　两个回到家中，却见和莘芸坐在桌前叹息，桌上的饭菜似乎没有动过。黎义仇问道：“芸儿，你怎么啦？在想昨夜的事？那都已经过去了，咱们也都平安无事，不必担惊受怕了。——你瞧，绣鞋找回来了，我给你穿上。”和莘芸答道：“这个太淡，那个太苦，馒头太黑，粥太稀——我吃不下……”李自成听了，苦笑两声，摇摇头，转身出去了。黎义仇安慰她道：“芸儿呀！我师父名震江湖；你是他的掌上明珠，怎么吃不下一点苦头？”一面抓起一只黑馒头咬一口，确实味同嚼蜡；却碍于体面，勉强咽下，说道：“你瞧，很好吃哩。”和莘芸十分信任，便也拿起一个。正要下口，忽然听见李自成一声怪叫，又几声乌鸦啼叫；两个听了好奇，都出门来，原来是李自成射下一只乌鸦。
　　李自成说道：“待会儿你们尝尝这道菜。”正待发第二支箭时，黎义仇止住他，道：“李大哥，我也来射一箭如何？”李自成便将弓箭给他，问道：“你能行么？”黎义仇答道：“瞧我的。”望见眼前十丈开外有只鸦巢，便向那里射去，果然射中一只乌鸦。那乌鸦中了箭，哀嚎数声，展翅飞开，飞了一忽，便落在神庙顶上死了。李自成说道：“你呀，力道不足，未能一箭毙命，害它多受些痛苦。——还是我来吧。”嗖嗖两声，两只乌鸦应声落地；他又做个手势，那虎奔来，将三只乌鸦叼回。
　　三人进了屋中坐定。和莘芸问道：“李大哥，你怎么不做菜去？”李自成笑道：“剥毛剔骨掏内脏的事，虎儿做得了。”说话间摸起一只馒头咬下，忽然又吐出来，骂道：“这个老张！竟拿数月前的馒头招呼我？怪不得和姑娘说它难看又难吃。”黎义仇跳起来，跟着骂道：“我就说它怎能如此难吃！原来是放久了的！”和莘芸忽然也站起来，说道：“难吃？黎哥哥，你说它好吃的呀；难不成你骗我？看我不教训你！”黎义仇见露了马脚，急忙逃出门外；和莘芸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李自成见了，更是大笑不止。
　　那虎在院中将三只箭拔出，便去宰杀乌鸦。那虎左爪摁住乌鸦，将乌鸦头咬下吃了；接着用爪牙将羽毛剥净；划开乌鸦的肚皮，掏出内脏也吃了；用爪将骨头剔除：另外两只也是如此。宰杀完毕后，吼叫两声；李自成便出来烧了开水将肉烫得半熟；又将水倒掉；将肉放入虎口。那虎将三堆肉嚼成肉泥，产生的涎水与肉泥混合。嚼了许久，又吐出在锅里；李自成添加了水和野菜，烧出一碗肉来。
　　这两个追逐嬉戏，直至李自成呼唤。两人回到屋里，便闻到一股肉香；和莘芸急忙近前吃下一块，说道：“这个好吃！李大哥，这是怎么做的？”李自成笑道：“这是我的拿手好菜，叫做‘虎津烧鸦肉’，乃是将鸦肉与老虎的涎水混合……”和莘芸刚听到“涎水混合”四字，心头一震，险些吐出来。李自成续道：“……等我说完呐。你想想看，老虎身体健壮；吃了它的涎水，自然能够强身健体，抖擞精神了。”黎义仇接道：“既然这样，芸儿你更应该多吃些虎涎才是。不然你身体柔弱，我不大放心啊。”和莘芸嫣然一笑，说道：“果然还是黎哥哥待我好。”便大吃起来。
　　李自成说道：“若是身体柔弱，只怕吃补还不够，更应该多加锻炼才是。——和姑娘既然是江湖儿女，怎么一点功底也没有？”黎义仇道：“她怕练功苦，怕累，都被娇惯坏了。”李自成道：“这样出门在外，岂不很危险？”黎义仇道：“是呀。以前有她爹爹，她没什么顾虑；现在她爹出了远门，我也怕出事情。——不如，我们在这儿多待几天，也教芸儿磨练磨练。——芸儿，你意下如何？”和莘芸思考片刻，微微点头。
　　待吃过饭，已是骄阳似火。李自成带了弓箭，说道：“你俩跟我去打猎吧。”和莘芸道：“天气这样热，我才不去呢；我要午睡。”黎义仇道：“我们刚才说的你忘记了？‘万事开头难’，有我黎哥哥在，不会让你受热的。”说罢，将炕上的草席揭下，插在一根长竹竿中，制成一柄遮阳伞，续道：“芸儿，我的手艺如何？”和莘芸咧开小嘴，说道：“黎哥哥真是聪明。我们走吧。”
　　三个向南行至一片树林。黎义仇道：“这里有什么野物？”李自成说道：“我们先躲起来，待会你便可得知。”
　　原来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块腐肉，被竹签固定在地上。竹签上系着一根草绳；草绳两头分别绕过两个高处的枝杈，两端有重物悬挂。
　　不时，诱来一只二尺长的野狗；那狗叼起腐肉，正待叼走时，那竹签离地，草绳绷起，拨落高处悬挂的木桶，将那野狗罩住；顷刻间又落下一块石头，压在木桶上。
　　李自成道：“这处陷阱是我昨日布下的，现在才有收获，是迟了些。”说罢站起身带二人在树林里游走，这儿一只鸟，那儿一只兔，总共大约有十余斤肉。和莘芸道：“这么多猎物，李大哥大概可以歇息两天了吧。”李自成道：“哪有这样省事！我每日中午来这里收拾、去山里打；下山时要重新布置陷阱；期间采集野菜；第二天大早要拿着鲜肉去集上卖；再买来油盐酱醋……我又要吃，虎儿又要吃，又要换钱，又要及时制箭，哪里闲得住！现在又要照顾你们两个稀客，我还得再努一把力呀。”和莘芸心道：“原来李大哥如此艰难，我竟还厌弃他做的菜！”于是说道：“李大哥，对不起！我早上还嫌弃你做的菜……”李自成笑了笑，答道：“你也不必内疚，毕竟你们是富家子弟，吃不惯粗茶淡饭。”
　　三个一道南行，渐渐进山。黎义仇说道：“李大哥，这山上或有强盗，万一碰上了……”李自成道：“不会的。你昨日见的大约是那座村里的村民，迫于生计，想去入伙而已，不是真的强盗。强盗的山寨，离这里远着呢。”黎义仇说道：“如此说来，李大哥知道贼巢所在？那为何不告知官府，缉拿强盗？”李自成道：“我也曾想过。只是那些官兵干正事时拈轻怕重，吃喝嫖赌时却行走如风。若他们去打强盗，依我看，还没见面就跑掉一半了。你看今早那两个，让这种人去打强盗，还不如把江山拱手让给强盗。”说话间看到一头小野猪，便立刻拈弓搭箭；那野猪还未及哀嚎，已被封喉。李自成近前拔出那箭；黎义仇看到，忽然心中震动，惊道：“柏木做的箭？箭头都是柏木的？”李自成答道：“是，怎么了？”黎义仇道：“这周围可还有别的猎户？还有用柏木制箭的？”李自成奇道：“猎户倒还有不少；只是用柏木箭的，大概只有我一个。”黎义仇顿时愤怒，似乎还透着绝望。那两个一起来劝，问道：“究竟怎么了？”黎义仇长叹一声，说道：“都怨我！我在早上时用李大哥的箭射乌鸦不死，那鸟落在庙的附近；倘若官府来人，将那二官兵中的箭与乌鸦的箭比对……我若不射那鸟，他们也定然不会查猎户，进而查到李大哥……都是我害了李大哥！”说罢，竟然想要去死。李自成急忙拉住，喝道：“黎兄弟！静一静！”和莘芸急里生智，上前紧拥着黎义仇，亲吻他嘴唇。黎义仇在这温情地倾诉之下，渐渐平静，柔肠百转，又要为义而死，又要为爱而生。
　　李自成踱来踱去，随后说道：“官府若要拿我，我倒也不惧；只是你俩无人照看，我有些过意不去。——不如你俩在此等候，我回家带虎儿来；我们一同躲进深林大山之中，躲避两年，我再送你们出来，——也是万不得已啊。”和莘芸松了口，说道：“在山里待两年？黎哥哥，咱们不如回玉泉院；李大哥只要不露面，也许我们不会有事。”黎义仇轻抚她的柔发，说道：“芸儿呀！你也不多想想，昨夜那些官兵追杀我们，你不觉得太凑巧了么？我忽然觉得颇为蹊跷……真是越想越怕；我看还是躲起来好。——况且李大哥救过我们；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中，这怎么行？”转头向李自成道：“李大哥，我们一同去，也能多带些家当。”
　　三个便急忙赶下山，到李自成家里时，似乎还没有官兵。李自成牵了老虎，又将锅碗瓢盆一类物事分好带着；此时便已看到许多官兵从附近聚拢来。一个官兵喝道：“华阴县猎户李自成：窝藏反贼、谋杀官兵、蓄养猛虎，罪行甚多，即刻捉拿归案！”这三个便急忙向南奔走。却哪知草丛里蹲着许多官兵，冲出来挡住去路。李自成取出弓箭，射杀几个；将那二人拉上老虎骑行。那虎虽然强健，却也受不住这么多人的压力，渐渐喘气不断。瞧见那些官尚未追来，三人便下了虎躬行。
　　身后官兵渐渐迫近；李自成见状，大喝一声，回身数箭，又射杀几个官兵。
　　一个官兵说道：“捕头大人，那李自成已射杀十几个兄弟，我们还追还不追？”捕头答道：“怕是追不上了。叫人画图，贴出通缉令缉拿。”那官兵问道：“又要通缉？那城头上已经贴了数百张通缉令，能管用么？”捕头答道：“城头大着哩！贴一万张也不碍事！你操这些闲心干什么！”李自成隐约听见，心中骂道：“‘贴一万张也不碍事’？我看该是‘贴一万张也不济事’。明朝呀，糟透了。”
　　官兵退去，原本走得顺利，怎奈和莘芸时运不济，踩到捕兽的陷阱，“啊”一声倒了；一根铁刺飞落，扎在她左肩，顿时大哭起来。黎义仇便卸下行李，背着她走。
　　三个行到一片密林。古语云“横柯上蔽，在昼犹昏”，正是用来描述隐天蔽日的山林的。黎义仇将她靠在一颗大树底下，问道：“李大哥，芸儿这伤怎么办？”李自成答道：“这铁钎子是葛老三布下的，没毒；只要敷点药止住血，待伤口愈合就好了。——我去弄草药和吃的去，你在这好好照顾她，别乱跑。”
　　黎义仇坐在她旁边，爱抚她的脸和柔发，轻声安慰她。和莘芸道：“黎哥哥，倘若我受伤成了残废，你不会丢下我吧？”黎义仇捂住她嘴，答道：“傻芸儿！这点小伤而已，怎么会成……说这些倒楣话做什么！无论如何，我总会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不多时，李自成捏了一把草来说道：“黎兄弟，你将这些东西捣碎，汁液给她喝掉，渣子敷在伤口上，便可以止血化瘀。”黎义仇接过那草药，取来石臼石杵，细细研磨。
　　黎义仇忽然说道：“也不知义父的伤怎样了。”随后又道：“古道长在，只是小事一件。——这山林里，无拘无束，万物生息；我们就这样无所事事，远离那外界的纷扰，安然度过一世，不是更好吗？”听不见答复，才发现和莘芸已睡着了。
　　待到研磨完毕，黎义仇又将她轻轻叫醒，用左手过滤药渣，右手将药汁给她灌下去；外敷时却又羞涩难言，沉吟半晌才道：“芸儿，你要拉下上衣露出肩背……”和莘芸羞答答地回应道：“黎哥哥，你可别骗我……”黎义仇劝道：“傻芸儿，我怎么会骗你呢。只是，你若不愿解衣，那药便只能涂在外衣上，怕到时治好了衣服却治不好你啊。”于是缓缓将她上衣拉下，见到这光滑雪白的肩背，竟然沉醉其中，赞道：“芸儿，你的肩膀好美……纵然是受伤流血也不失丰韵……”听到自己所说的“受伤流血”四字，又回过神来，赶忙帮她敷药。和莘芸更加娇羞，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