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门铃声将沉睡中的肖腾唤醒，阳光从窗帘缝穿梭而过，恰好落在他那墨色的眼圈上。肖腾慵懒地翻了个身，想要抱住什么，却扑了个空。偌大的床上只剩肖腾一人，唯有那褶皱的被单和尚未风干的液体证明着昨夜云雨的猛烈。此刻的肖腾感觉浑身无力，四肢软绵绵的，就像小时候背了一天的稻谷，每动弹一下都像是顶着千斤之重。门铃持续地响着，肖腾起身下床，迈出几步，险些跌倒，如初初降临世间的牛犊一般歪歪扭扭地朝门口走去，拉开房门，见叶志辉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外。
　　叶志辉打量了一眼肖腾，见他满脸憔悴、一双熊猫眼写尽了昨晚的荒唐事，忍不住笑了出来：“昨天还说春宵苦短日早起，如今太阳都晒屁股上了，这么久没见你开门，以为你得了马上风。”肖腾讪讪地笑了笑说：“马上风倒是不错的死法，做鬼也风流。”叶志辉说：“风流鬼，收拾一下准备出去吃饭，我下去开车。”
　　GD人习惯喝早茶。改革开放前的深圳农民，在时光中一个转身成了食利阶层，每天喝茶、打麻将、收房租，过着“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叶志辉和肖腾来到一间叫“金都”的茶餐厅，里面已经坐了七八桌人。一张红木八仙桌前围满了人，几个老头子为了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你“丢”过来我“丢”过去，要和对方的女性亲属发生一次又一次的肉体关系。叶志辉找了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坐了下去，点了两份牛排外加生煎鸡蛋。
　　菜一上来，叶志辉麻利吃了起来，肖腾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样子你昨天折腾得够呛，赶紧吃两个鸡蛋补补。”肖腾拿起刀叉又放下，说，你先吃，我缓缓。“你导师知道你离开事务所的事了。你不辞而别，他很失望，回去打个电话给他吧。我下午到公司办理入职，明天去SH出差，估计得一两个月才能回来。”饭毕，叶志辉把肖腾送到科技园，丢给他一包芙蓉王，开车离去。
　　肖腾回到那间拥挤而狭窄的房子时，其他人已去上班，一只吊扇还在不知疲惫地转动着，发出嗡嗡的响声。狂欢过后还是只身一人，失落感再次席卷而来。或许只有睡觉，才能暂时忘却吧。他长叹一口气，倒头就睡，很快进入了梦乡。睡梦中，肖腾身处一间四壁萧然的小房间里，墙壁正在缓缓向他靠近，肖腾环顾四周，未发现门，空间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被挤成肉丸子……肖腾猛然惊醒，汗水湿了青衫，屋内仍是他一人。迅翁曾云：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在梦里，肖腾连出去的门都未曾找到，此时他多希望有个人告诉他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他想过回家，但一转念，此时回去像是在外面挨了打，夹着尾巴回来的狗，倒不如做条流浪狗，在大城市里飘零，即使失去了方向，那一层名叫自尊的遮羞布还在。
　　肖腾在小区内无所事事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几个女人在踏步浪板上健身，讨论着家长里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睡椅上，手里摇晃着蒲扇，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伏在他的膝盖上央求着：爷爷给我讲故事。老头子乐呵呵地笑道：“好好好。”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膝上，“我家囡囡又重了，爷爷抱不动咯。”肖腾仿佛是与活人幽明永隔的孤魂野鬼，看着阳间的事暗自感伤。
　　夕阳已斜，几缕落日余晖穿过木叶洒在草地上，眷恋着俗世繁华迟迟不肯离去。肖腾看了半晌那号码，是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了，可是肖腾始终没有按下去……
　　他是肖腾的导师，集哲学与逻辑学于一身。肖腾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节逻辑学课上，虚无坐席，有其他专业慕名而来的学生，叶志辉是其中之一。一开始他就向学生抛出一个问题：女朋友和妈同时落水先就谁。教室内一片安静，一学生若有所思，站起来道：“先救女朋友，我妈会游泳。”“都不会游泳呢？”叶志辉起身，清了清嗓子，表情像牧师面对圣经一样庄严肃穆：“应当先救妈。法律规定子女对父母有赡养和救助义务，而对女友没有义务。如果先救女友，则构成遗弃罪。”一众女生虽然被他“遗弃”了，但皆惊叹于他的学识。随后又有几个学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众人安静了下来，翘首以待答案的来临。肖腾的导师说：“这是个两难问题，无论选择哪个都会留下遗憾，进退维谷。生活中，类似的困境无处不在，当它们来临的时候再选择，为时已晚。你们能做的，只有在它来临之前，使自己变得更强大，等到它真正来临，对于你们来说，那已经不是两难。为什么来上大学？为了变得强大，以后面临的两难问题少一点。而逻辑学则是你们成长路上的一个好帮手……”
　　肖腾在上大学之前，看过的书仅限于教科书，见识自然不广，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对这老师钦佩不已。在后来选导师的时候，一共有四个志愿可选，肖腾的四个志愿都填了他的名字，非他不选。后来也如愿，肖腾成为了他的学生。肖腾喜欢看胡适的演讲集、李敖的书，自称是个自由主义者。导师问他对自由的定义是什么，肖腾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导师说：“完全的或彻底的自由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追求自由的结果是实现平衡，自由是调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工具。胡适虽然是个自由主义者，但他说，宽容比自由更重要。”最后，导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看书是好事，但千万记住：要有自己的立场，不要被人带走了。”这一点，肖腾没能学会，自始至终被别人的思想牵着走，听风就是雨。
　　肖腾最终还是打了那个电话。“啥事？”世界那头传来导师那熟悉的声音。肖腾想说“找不到工作”，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下，说：“您吃饭了吗？”导师问他在哪里，肖腾说在深圳。导师问了一些肖腾的基本情况，说道：“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你也毕业了，我管不到你，注册会计师考试快到了吧，好好准备考试。”语气有些无奈，略带失望，更夹杂着惋惜，“大城市很容易迷失，不要被红尘迷了方向，忘了初心，注册会计师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坚持下去，争取在三年内过了。”肖腾一边听着，眼泪潸然而下。这些天，肖腾为了找工作，几乎忘记了还有注册会计师考试这回事，没翻过一页书。
　　因为目标不坚定才意气用事，才离开事务所吧？韩信因家国天下的理想信念而忍受胯下之辱，这大概是格局所决定，我的格局是不是太小了？定是格局不大，所以被这些小事牵着鼻子走，从而迷失了方向，工作算个锤子事嘛。想到这里，肖腾开朗了些，胡乱吃了晚饭，投几份事务所的简历，随后拿起《审计》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