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顺刚到农批市场当保安，心气并不顺。他从部队退伍的时候本想到派出所当警员，可是派出所的门槛越来越高了，说好了的路子走不通了，人家就给他介绍到农批市场当保安。当保安虽然听起来不太好听，但毕竟可以留在大城市，再说他也没有别的专长，便也将就了。
　　别看农批市场里面乱七八糟，这可是一块旺地。钱多的人在这里做大生意，钱少的人在这里做小生意，没钱的人就只能找个老板打打工了。当然都可生活下去，差别的就是活法不太一样。
　　那一年荔枝上市，却有个人在市场做了回无本生意。要问那人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因为年纪较大且是个男人，姑且叫做老头也无妨，只是若要问这老头该有多大年纪，家住何方，也无可奉告。只见他个子矮小，干瘦，黝黑，额头几条皱纹，鬓角两撮白发。大日头底下也不戴个草帽，只是穿着一件深色的厚衫，拦不住灼热的日光，却把自己闷得混身是汗，两只裤腿一长一短，两只破鞋也一高一低，走起路来让人觉得两腿也是长短不一的。
　　荔枝上市的季节，是市场里最热闹的时间。这时其它水果的生意还是照样做的，但是没有一样水果可以跟荔枝争宠。一筐筐被绿叶衬托着的红色果子一上市，香艳无比，生意人慕名而来，食客们迫不及待。荔枝之所以能成了市场的主角，占据着各个档位最显眼的位置，还在于它的娇贵，要知道，一年里头别的水果都可以做好几个月，甚至整年都能从容经营，唯独这荔枝来得快去得也快，其旺销时间也就半个月，这生意是要抢着做的。
　　这个既无本钱又无本事的老头，在这个时候跟人家凑什么热闹？他难道也能做荔枝生意？不，要在批发市场做荔枝生意那是需要大本钱的，他当然做不起。他卖不了荔枝，他卖荔枝叶。奇怪了吧，人家来市场买的是荔枝，他却卖起荔枝叶来，有人要吗。还真有人要。什么人要呢，卖荔枝的人。原来这荔枝是要一筐一筐卖的，装筐之前，在筐底下是要垫一些绿叶的，还要在筐面上也盖上一层绿叶，那老头也算是灵机一动，专门给人家送荔枝叶。开始他是一筐一筐地送，后来要的人多了，他就弄了辆破推车，一车一车地拉。他提供的荔枝叶还特别新鲜，跟果园送来的荔枝搭在一起特别鲜艳。
　　本来市场的生意那么忙，人来人往又是那么多，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再说这荔枝旺销时间本来就不长，这一阵子忙过了，老头的生意也就做不了，谁也不会再记着这么一个老头了。可是这些天他实在太忙碌了，或者说太活跃了，就让人不能不注意到他了。
　　最早注意到他的是治安队员王长顺。王长顺在部队已经算是个老兵了，但到治安队却只能算个新兵，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刚到治安队，还因为治安队里全是比他早退的老兵。就因为这一点，尽管他长得身高腿长，还觉得矮人一截。王长顺刚注意到老头的时候，对他并无恶意。他站岗的时候，看着老头从他的身边经过有时也会吼他一两声，因为他那辆破车看着让人讨厌，常常让本来就拥挤不堪的道路更加堵塞，但他吼过了之后倒是常常会伸手帮他一把，让力不从心的老头终于松了一口气。王长顺最后对老头动手，完全是因为另有原因。
　　那天下午他下班回到治安队办公室，碰到了派出所的张警官正在和治安队长喝茶。治安办虽然简陋，却是市场管理的一个重要部门，市场里常常发生治安案件，打架闹事，钱财纠纷，偷盗失窃，除了极少数移交派出所，大部分案件都在这里平息了。张警官到市场喝茶是经常的事情，因为农批市场是他分管的片区，他来喝茶就是来工作，队长陪他喝茶也是工作需要。当时，坐在他们旁边的还有老队员唐克。王长顺不知道，唐克与张警官早年是战友，同一年转业，张警官运气好进了派出所，唐克却进了治安队。王长顺只知道，唐克人不错，长得矮矮胖胖的，还是他的老乡。王长顺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坦克”。他们几个人在这里喝茶，本来不关他的事，甚至也没人叫他过来喝一杯，可是就在无意间他听到了张警官说，附近的村民有人投诉，说农批市场有人到村里偷荔枝树叶，要是发现了，就把他抓到派出所。张警官说下这话的时候，队长点了点头，坦克笑了笑，王长顺没看出两个老兵其实并没往心里去，自己在旁边听着却特别上心。因为他知道张警官说的人不就是那个老头吗，原来那老头卖的荔枝叶就是在旁边的荔枝林偷的，亏他还想得出来，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生意啊。
　　第二天上班，王长顺的眼光就开始搜索那老头，有好一阵没见到，他还以为这老头今天怎么就不来了呢，后来看到了那老头正拉着空车往市场外走，他也没有动手，直到再看着那老头拉了满满的一车荔枝叶进来时，王长顺才扑上去。老头见过王长顺好几次，印象中这个小伙子还不错。别看这老头整天埋头干活，其实一直悄悄盯着身边这些保安。有人说市场的保安就是一群恶狗，但是他觉得王长顺对他并不凶，当然他不知道这个小伙子叫做王长顺。当王长顺朝他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要帮他推车呢。但是这次王长顺一过来就擒住了他的衣领，这让他有点意外。老头显然不善言词，只张着嘴没说话。王长顺从他的口型和脸色中看出老头在问为什么，王长顺就说，走，跟我到治安办。老头知道今天碰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了，支支唔唔问能不能让他把荔枝叶先给老板送过去。王长顺说，还送货呢，你这些是赃物。
　　王长顺人赃并获，把老头带到治安办。他很高兴地对队长说，就是这老头，被我抓到了。队长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王长顺说的是什么。王长顺提醒他说，张警官昨天说的，偷荔枝叶。队长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他还走过去看了看老头一眼，看到老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有点瞧不起张警官，心想这家伙尽干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像这样的事他都懒着管。队长就挥了挥手对王长顺说，把他送派出所交张警官去。队长这么说，有点出乎王长顺的意料，本来以为把人交给队长就行了，没想到还要他送派出所。但他想，队长这样说也对，记得张警官也是这么说的。好在队里有一辆车经常跑派出所，司机也是熟门熟路。车是一辆人货车，前面有两排座位，后面是一个铁皮的货柜。本来王长顺是打算让老头跟他一起坐座位的，但是他让老头上车时出了点意外。老头一听说去派出所就不肯上车，拼命挣扎还有逃跑的意思，最后王长顺不得不跟几个队员合力，才把这老头制服了扔进车后面的货柜里。
　　本来从市场到了派出所的路程并不远，但折腾了几下后王长顺他们到派出所已近中午。王长顺进去找张警官，张警官听说把偷荔枝叶的人抓到了，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王长顺一眼，就问道，人在哪里呢？王长顺就把张警官带到车边。货柜的插栓打开的时候，情况有点异常。老头不是坐着而是躺着，更糟糕的是，叫了他几声也不起来。王长顺就动手拉，死沉死沉的还拉不动。张警官立即阻止了王长顺，爬到了货柜上去，看了老头一下就问王长顺，你们打他了吗？王长顺见张警官的表情很严肃，就跟着爬上了货柜看个究竟，一看就傻了眼，但见这老头口吐白沫，额头还有血迹，还翻着白眼，心里就吃了一惊。张警官用更加严肃的口气问，你们打人了吗？王长顺口吃地说，没有呀，接着又说，就上车的时候推拉了一下。张警官就训斥了起来，没有？人都这样了还说没有，我老是教育你们不能随便打人，你们总是不听，以为你们市场有钱吗，还不赶紧送医院去。
　　王长顺不太愿意照张警官的话办，因为他知道把这老头送到医院的责任有多大。张警官训斥过他之后跳下车去了，王长顺却在车里点起了烟来。他记得上车的时候是拉扯了一下，本来以为这老头没多大劲，没想为了把他弄上车却让他们花了不少力气，气得王长顺给了他一个巴掌。要说打的话就这么一下，应该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是老头自己在车厢里撞头寻死了。王长顺面对躺倒的老头有口难辩，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心想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这样的事。他想拿烟头去烫老头的脸，看看他是不是装死，但刚被警官骂过，他不敢这么做，便悄悄地烫了一下老头的脚底，老头的脚抽了一下，人还是躺着不动，王长顺又烫了一下，还是不动，他的心就沉了下来。
　　王长顺在去医院的路上给队长打了个电话，报告说老头在送派出所的路上昏倒了，现在要送他去医院。队长一听就发火，说你是怎么搞的。王长顺辩解说，一路上并没发生什么事，到了派出所车门一打开，那老头就不行了。队长就骂粗话，说王长顺你个×××，尽给老子惹事，你×××谁让你去抓那老头的啦。王长顺不敢辩解，队长确实没叫他抓人，但王长顺心里还是有些不服，心想你虽然没有叫我抓人，送派出所可是你叫的，让你骂没关系，关键是你要告诉我现在怎么办，车正往医院走，你至少也要让人送点钱过来吧。可队长却下了狠心，说了句你自己惹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就把电话给撂了。王长顺心里就发蒙，这种事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自认倒霉不算，关键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进了医院之后，王长顺想起了坦克，他给坦克打电话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哭了。坦克听后说，王长顺你身高腿长的，怎么就不像个男子汉。王长顺听了就火了，他说我惹了事，老头已经送到医院，可我身上的钱只有几张，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怎么能像个男子汉，你像个男子汉吗，你来试试看。王长顺从来没对人发火过，他没想到竟对坦克发火了，发完火之后竟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
　　坦克开着治安队的摩托，很快就到了医院。王长顺第一句话就问，带钱来了没有，坦克说没钱。王长顺说，你不带钱来有屁用啊？坦克说，医院是个大窟窿，如果队长不给你报销，你我那点工资怎么填得满。王长顺就完全失望了，他对坦克也不怎么理，好像坦克不是来帮他的。坦克一个人爬到了车厢里去，在里面磨蹭了好一会儿，还对王长顺大声地喊道，这老头现在跑不了，我们先进去找医生，等把他救醒了再送回派出所。王长顺就觉得坦克莫名其妙。坦克从车上跳下后并没有进去找医生的意思，而是把王长顺拉到了一边，还掏出了一包烟，自己叼了一支又塞给了王长顺一支。他们躲到了远处的树下坐下来，坦克说，看看这一招灵不灵，如果不行的话，再把老头送进去。王长顺不知道坦克搞的什么鬼，反正他的心都凉了，只好跟着坦克吸起烟来。
　　这支烟还没抽完，坦克就抓住了王长顺的手，他说你看。王长顺往远处的车厢看，只能那车厢门渐渐打开，不久那老头就钻了个头出来，还左右瞧了瞧再跳了下来。他在车边还从容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活动了一下筋骨才跑了起来。王长顺恍然大悟，诈死！他说，我本来就已经想到了，在派出所的时候还用烟蒂烫了他一下，可是没想到还是被他骗了。王长顺一火就要追上去，被坦克一把抓住，问他，你还想怎样。王长顺说，我要揍他。坦克阻止说，让他去吧，这老头也怪可怜的。王长顺气不过来说，他糊弄了我这么久。坦克说，他也就这么一招了，你还要他怎么样。被坦克这么一说，王长顺的气也就消了，不想追了。这时他才想起了坦克喊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就看出了老头在诈死，要让他赶紧跑吗。王长顺把一直捏在手上的烟蒂狠狠地抽了一口，直到嘴唇都被烫了还舍不得吐出来，似乎觉得这一口烟太有味道了。吸完这口烟之后，王长顺突然觉得肚饿，才想起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于是他拉着坦克和司机到医院外面的大排档要了两个荤菜，还要了几瓶雪藏的啤酒。
　　又过了一天，王长顺上班，他还是站在原来的岗位上。虽然没有人再提起老头的事，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市场上寻找着老头的身影。这一次他心想，如果老头再次出现，他倒是想找他聊聊，因为他觉得这老头有那么一点可怜，但是老头的身影就是没有出现。
　　荔枝上市的季节很快就过去了，市场上再也没有人卖荔枝了，老头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了。王长顺问过好多人，那个老头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到哪里去了，可是没有人说得清楚，更多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市场曾经有一个卖荔枝叶的老头。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一个捡垃圾的，就走过去说起那老头，这回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认识那老头的。那人告诉他，老头原来就是个捡垃圾的，带着老伴住在对面荔枝园里的棚屋里，卖荔枝叶的那些日子，老头还挺得意的，以为从此之后可以改善生活了呢，没想到却被市场一个保安送到派出所去，好在他耍了点小计谋才逃跑了，要不现在还关在号子里呢。听到这里，王长顺的脸就像被老头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王长顺终于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有些后悔，不过他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首先他得到了坦克这个好朋友，其次他知道了自己着实还是嫩了点，更重要的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心气就开始平顺了。
　　2016年6月14日星期二初稿
　　2017年2月16日星期四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