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602病房内，吴赫离呆呆地看着窗外，最近他有些难受，一是因为在这里待着实在是憋屈，另外是爸爸给他的那个东西没有找到。
　　至于纪姐，虽然伤口都缝好了，也开始结痂了，但是据董姨说，她不会再回医院工作了，那个604病房的少年，这几天都没有动静。
　　吴赫离的病床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头顶一个墨绿色大檐帽，一身墨绿色军装，脚踏解放鞋，整个一身八七式陆军常服，不过没有肩章领花等物。
　　这个人是601病房的，姓段，是个老兵了，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入越作战，一个班战友都死了，回来以后就神神叨叨的，退伍以后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当兵的小伙子，经常来602蹭水果吃，一回两回也就和吴赫离混熟了，不过张苏帘貌似有点反感他。
　　“段哥，你当年进越南的时候，害怕吗？”吴赫离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也算是一个排解无聊的方式了。
　　老段放下手上的一串提子，笑了一下，抹了抹嘴，说：“当然害怕了，我那时候才二十，一晃五年过去了，那年是我入伍第二年，刚要从新兵蛋子混成老兵”不过咱也没真打过仗啊，生怕哪个不长眼的子弹穿我个透心凉，真的可害怕了。”
　　“后来呢？”吴赫离追问道。
　　“后来……我们班有个叫六子的，长得又矮又瘦跟个猴子似的，我们在树林子里追越南兵，人家回过头打了几枪，六子中弹了，一开始我们还不知道，他冲的最前面，就看见他停下了，手一摸胸口，躺地上了，我也没见过这场面啊，我们几个过去，围着他，就看见那胸口的弹孔，像小溪似的往外流血，六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掏出来一封信，说让我给谁带过去，也没说清楚，六子就去了，后来我拆开信看了，是给他的老家一个相好的写的，平时看六子没啥文化，写起这东西小词整的也不错，大概就是他和那个相好的，从小就认识，长大了，正好七七年恢复高考，那相好的说考着试试，她没考上，六子就更别提了，考都没考，但是第二年，那相好的考上了，六子不想拖累人家，就入伍当了兵，但是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相好的，想等着休假了和她见一面，六子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他是个当兵的，将来复员了就是去哪当个保安，但是那个相好的不一样，人家是大学生，将来是国家的栋梁，找的对象也会是知识分子。虽然知道这些，六子就是想见她一面，所以给她写了封信，约好时间地点见个面，六子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没想到把命搭在这儿了。”老段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又继续说：
　　“再后来啊，班长牺牲了，班副掉了条胳膊，剩下的班里的战友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就剩我一个好人，我当时，一点都不害怕了，我只想着，给小六子报仇，给那些牺牲的的战友报仇……”
　　吴赫离都听得入迷了，好像真的看见小六子带血的信和战士们充满仇恨的目光，而张苏帘没有什么反应，显然这个故事她听了不止一遍了。
　　下午一点，海垒SD麓，有个只有二十几户的小村子，在村南头，有三间瓦房，两扇木门，这就是吴赫离的家。
　　从北边过来一个男的，小窄脸，留着两撇胡子，看上去三十岁出头，低着头往村南头走，不和过路的村民交流，当他走到最南头的那家时，他看了看附近，敲了四下门，前三下急促，后一下缓和，一般人敲门都是三下的，除非是对什么暗号，过了一小会，木门开了，一个肤色偏黑但是长相颇为精致的女人探出头来，把男子拉进来，关上了门，并上了门栓。
　　男人一下就把女人抱住了，亲热了一会，前者问道：“你把那娃送到医院去了？”
　　“是啊，他一时半会出不来，那个死鬼好几年没回来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以后没人再妨碍咱们俩了。”女人在男人怀里，娇滴滴地说道。
　　男人猥琐一笑，抱着女人进了卧室。
　　海垒山第六人民医院，又到了熄灯的时间，今天是董姨值夜班，她给601和602熄了灯锁了门，回护士站值班。
　　吴赫离和张苏帘躺在各自的病床上，这几天他们两个还是有些交流的，不过张苏帘这个人不太爱说话，一般的话题都是她以“哦”“嗯”“是么”之类的词结束。
　　“老段说的事你以前就听过吧。”吴赫离侧着身子问张苏帘。
　　“是啊，那老头跟我讲了就有五六遍了，但是他好像不记得自己以前给我讲过，每次讲都像第一次讲一样。”张苏帘回答道。
　　“你不觉得那个六子很可怜吗？”吴赫离本来是漫不经心地听老段讲故事，当他听到六子的故事时，内心有些触动。
　　“我不觉得他可怜，他就是自卑，你看过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吗？里面的孙少安和六子就有点儿像，孙少安觉得自己家里穷，配不上田润叶，本来感情很好的两个人没有走到一起，这是对双方的伤害。”张苏帘说道。
　　吴赫离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看过那本书，但是他觉得张苏帘的话有几分道理。
　　“能不能讲讲你的故事啊？为什么你会在这个精神病科住院？”吴赫离一直都很好奇这件事，来了这么多天了，601那两个老头，长得有点像火云邪神的那个大爷见过几次，没什么特殊的地方；老段是有臆想症，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当兵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可是他不觉得天天在医院里很奇怪么？至于603里的那个人，他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604嘛，那个家伙天天闹个不停，一看就精神不正常；最后这个同病房的张苏帘，吴赫离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异于常人的表现，就是有些不爱说话。
　　“……你先讲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张苏帘先把这个问题甩回了吴赫离。
　　“我啊……我从小有个青梅竹马，我们感情很好，还开玩笑说将来结婚什么的，后来，初三暑假的一天，她告诉我要搬家了，搬到很远的地方，我舍不得她，但是没有办法，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看见她，和她说话，别人看见了就觉得我是怪物，所以我就到了这个地方。”吴赫离缓缓地说。
　　“这样啊……”张苏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不觉得应该去找一下那个女孩吗？看她生活地好不好啊。”
　　“我当然想啊，可是我现在在这个地方也出不去啊，算了，以后我会去的，说说你的故事吧。”
　　“好吧，前几年放开二胎政策时，爸妈想再要个孩子，我不同意，后来妈妈还是怀孕了，有一天我自己在家，我拿菜刀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砍了，爸爸回来时看见我正拿在鸡窝里掏老母鸡，他就吓坏了，把我送到了这儿。”
　　吴赫离听得面部一阵抽搐，没看出来这个看上去文静的女孩居然有如此的一面。
　　“唉，看来我们都是不受待见的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吴赫离叹息道。
　　“行了，快睡觉吧，明天可是珍贵的能洗澡的日子，要比平时早起的。”张苏帘说道。
　　的确，在这个医院住院，洗澡确实是个问题，尤其是在精神科，举个简单的例子，有的患者在淋浴时争抢喷头以致摔倒，这样的话医院很难承担后果，所以洗澡是有严格的地点和时间限制，而且全程有医生和护士引导。
　　第二天的早上，比平时要早起来了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病人都去了西面的那个铁门里，并且多了四个从未见过护士。
　　男病人进了浴室，一进去先是一个小更衣室，只有两条长凳，放着干净的病号服，一共有五件，但是现在在这儿的只有三个人，603和604的人都没来。
　　在更衣室的外面，一辆特制的医用车推了过来，上面是604病房的那个少年，他叫刘山兴，今年十六岁，比吴赫离大一岁，在这个医院住了快一年了，患有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被视为整个精神科最危险的的病人，他没犯病的时候像一条温顺的小狗，友好地对你摇尾巴，但是他犯病的时候就会疯狂地咬你。
　　现在刘山兴的身边有四个护士，他本人也绑着拘束带，根本动弹不得，他的状态看上去良好。
　　医用推车停在了澡堂旁边，等吴赫离他们洗完之后才轮到刘山兴。
　　十几分钟后，吴赫离三人洗完换上新的病号服出来了，“火云邪神”和老段自顾自地回病房了，吴赫离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刘山兴，他以前见过一次后者，在那个电疗室。
　　“哥哥你好。”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刘山兴微笑着和吴赫离打着招呼，他笑得天真烂漫，就像大山里六七岁的孩子。
　　“哦，你好。”吴赫离没想到刘山兴会和他打招呼，草草回应了一下，护士把刘山兴推进了浴室。
　　到了病房里，张苏帘还没有回来，吴赫离关上了门，爬在窗边，过了一会，转过头看向旁边，好像那里有个人似的。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对，一般的精神病院都是男女分开的，反正国内的精神病院，没听说有哪个是男女住一个病房的，还有，电疗应该是需要家属签字的，那天604的那个人接受的电疗，我没有看见他家属来过，每天给我们打的针，我猜应该有安眠药的成分，我自从住到这里来之后每天都莫名其妙的困，但是正常的精神病院是不可能天天给病人打安眠药的，这种情节只有电影里才有。”吴赫离说这些话的时候，头一直对着旁边，然后等了几十秒，好像是在听对方的回话。
　　“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里不是一个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