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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成群。
邂逅一个少女,和邂逅一群少女,有着天壤之别。
一个少女,永远是矜持的,永远是被动和防御的一方,仿佛偶尔停落在窗沿的山雀,哪怕有一丝声响,都会警惕地遁于无形。
一群少女,却是活泼的、热情的、令人愉悦的,正如陈远枳现在所面临的情况。
由于彼此陪伴,少女们很容易放下警惕与矜持,反而将她们天性里的好奇、闺密间七嘴八舌的热络,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这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三个少女,一边彼此嬉笑,一边鱼贯冲着陈远枳徐徐走来,脚步轻快,没有一丝顾虑。
若在平常,邂逅一群少女,可算一件美事。
可是在这刚入夜的须弥岭,莫名其妙出现在溪边的少女们,难免让人心生怀疑,就连那打破静谧的嬉笑声,都显得格外不真实。
陈远枳默默坐直身体,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少女们,三个年轻的身体所勾勒出的线条,被入夜后的第一缕星光映得楚楚动人。
她们年纪相仿,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面色红润泛光,虽然裹着素纱,但精致的锁骨和几缕垂在胸前的青丝,就是她们最美的装饰。逶迤拖地的裙摆中,光洁的长腿若隐若现,赤脚踩在河滩的石砾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位公子,你是迷路了吗?”不知那个少女率先开了口,其余两人又是一阵哄笑。
“在下陈远枳,北山宗文书岭练士。”陈远枳收起干粮,跳下山石,向少女们作揖问候。“我本在须弥岭中,枯行半日,不知为何竟走到此处。”
“哎呀!你看他额头还点了个红点呢!”少女们看到陈远枳入岭时的扮相,嬉笑不停。
“你不是北山人吧?须弥岭都敢随便进?”另一个少女跟陈远枳搭腔。
“我正是北山人,只是受了宗门之命,才敢只身闯须弥。”陈远枳说。
“北山人?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少女们七嘴八舌,上下打量着陈远枳。
北山何其广袤,岂能人人相识。陈远枳没有深究少女们的天真,问道:“此地是何处?”
既然能遇到三个少女,就证明不远之处定有人家。难道我迷迷糊糊走出了须弥岭?陈远枳暗自盘算着,希望尽快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此地仍是北山,翻过这座小山坡,山脚下就是我们的村子。”少女指了指身后,“我们来溪边拾些干松枝,做引火用的柴禾,公子若是迷了路,等会儿不妨与我们一同回村,歇息一宿。”
“这……”陈远枳心中犹豫,没再继续搭腔,默默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少女们。
少女们也没停下脚步,走到溪边,笑着四散开来,开始捡拾干树枝,看样子的确是山中农人应有的麻利手脚。
不大会儿工夫,少女们就各自抱了一小捧枯枝,见陈远枳还傻愣愣地站着,又笑着邀他一同回村。
“难不成,你还怕我们吃了你?”
一个少女盯着陈远枳那副瘦弱的身板,舔了舔嘴唇,随后彼此大笑不止。
“那就承蒙姑娘的美意了。”
陈远枳看出少女们并无恶意,也不想被几个小丫头继续嘲笑,他跟随在少女们身后,一同前往少女们的住处。
果然如同少女所言,翻过一个小山坡后,眼前不远处便是山麓。山麓上零零散散地盖着茅草房,星星点点地闪着几簇灯火。
虽然见到了村子,但陈远枳的脚步却越发迟疑。因为这小山村的样子,与他年少时生活的村子实在太过相似了!
陈远枳就着星光,再三确认着小山村的布局,不断与记忆中的故乡进行对比。
曾几何时,北山宗枯燥的修行,让陈远枳屡次幻想着返回故乡的小山村,回到他长大的那间私塾,捡起私塾老师的手板,像模像样地做个私塾先生……
可他不希望是此时此刻,不希望在三个陌生少女的引领下,走回这片无比熟悉的地方。
不希望的事,却真实发生了。
当陈远枳踏进村口,一眼看到村口不远处的那个小茅屋,看到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柴门,他已经可以确认:这里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北山村!
“村长他们都在那个屋子里呢!你去找村长吧!”少女所指的地方,恰恰是陈远枳曾经的家。
陈远枳点点头,向三个少女辞别,看着少女们的身影消失在小村的夜色中,他这才孤身走向茅屋。
此时陈远枳异常平静,丝毫不敢有回归故土的激动。他心底反复回忆着这半日来的种种细节,想着究竟是哪里出现了差池。
没走几步,就来到茅屋小院前,推开柴门,陈远枳看到五六个人立在小院当中。
“远枳!”院中一人高喊了一声。其他几人仿佛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盯着突然闯进来的陈远枳,继而又面面相觑。
“这不是远枳嘛!你可回来啦!”院中一位白发老者,颤巍巍走上前,双手拍打着陈远枳的肩膀,“回来得刚好!”
陈远枳愣住了,因为院里站着的几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的眼神四下游走,仔细打量着小院:那口老井、那棵葡萄藤、那座鸡舍……一切都一如曾经,丝毫未变。
“快进屋看看私塾先生吧!”白发老者牵起陈远枳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屋里走,边走边叹气:“只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陈远枳心中一惊,迟疑地跟随白发老者进了屋。随即看到里屋的小土炕上,躺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小老头,披散着头发,紧闭着眼,身体裹在一条毯子里,显得格外矮小。
炕头摆着一盏油灯,灯火轻轻跳动,忽明忽暗地映照着老人消瘦的脸庞。
陈远枳认出了这躺在炕上的老人,正是那位把他养大的私塾先生。
“老师?”陈远枳缓缓走到土炕边,轻声唤着气若游丝的老人。
老人稍微眯起眼,眼神里看不出一丝神采。他嗡动了一下嘴唇,低声说着什么。
陈远枳俯下身去,只听见老人嘀咕着:“……院里那只大公鸡……杀了……”
“人老了,就糊涂了。”白发老者仿佛感同身受,“你就在这儿先陪着你师父,我去给你寻个住处。”说罢,老者转身走出茅屋。
陈远枳默默坐到炕边,炕是冷的。他看着神志模糊的私塾老师,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老师……我这是在哪儿?”
“杀了那只公鸡……吃顿肉……”
“我还能走出去吗?”
陈远枳用手抹着眼泪,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一切应该都是幻觉,却还是忍不住想多看几眼那位把他养大的私塾先生。
突然,屋外窜进来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一跃就上了炕。
陈远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窜进来的是一只脏兮兮的大白猫。
在他的记忆中,北山村里的确有这么一只老猫,那是他儿时的玩伴。年幼的陈远枳经常抱着白猫,坐在茅屋的门墩上晒太阳。
只是有一天,老猫不见了踪影。私塾老师跟他讲,这猫老了,就要上山了。猫不像狗,生死都要守在主人身边,猫不希望主人看到自己死去。所以老猫在意识到自己离死不远的时候,就会独自钻到山里去了。
有人说,老猫上山后,如果能度过这一劫,就会变成山精。
现在,这只多年不见的老猫,突然又出现在陈远枳眼前。碧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比起遥远的记忆,眼前这只老猫一身白毛更加浓密,尤其是尾巴上的毛,不知擀毡了多少年,就像扎了几条辫子。
陈远枳擦着眼泪,不知所措地望着老猫。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猫嘴里出了声儿,虽然声音干涩沙哑,但是字正腔圆: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