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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河名为易水,沿着这条河,你便能够抵达秦都咸阳。”雪停了,可天依然寒,黑袍人不自觉地掩了掩衣角。
“同归,却不得不殊途,兄长,一路顺风。”书生抱了抱拳,今日一别,此生应当只可落幕。
易水两岸,满目尽柳,只可惜被冰封住了生机,书生想去折上一枝,却无从下手。
“也罢,也罢。”黑袍人解开了背囊,一张大琴,置于河畔,“此为筑,共一十三弦。”他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弦。筑音凄婉,惊得睡鹫从暖和的小窝中探出脑袋,轻轻附和着悲凉的啼嚎。
“此曲名为《易水歌》,这就当作是我为你饯行吧。”黑袍人的声音在颤抖,他的琴,也不再顺畅。
“此河名为易水,这样吧,大兄,稍安勿躁。”书生从行囊中摸索许久,掏出了一册黄页,“师门被毁,剑法也都付之一炬,此乃我毕生所悟,今日取名易水剑歌,留给大兄赠予有缘人吧。”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书生叹了一口气,“大兄,虽然口中不舍,可你终归希望我能够去刺杀赢兄,你的音律,我触不可及,你的题词,我却都懂。”
荆轲的背上,多了一柄剑,被白布层层缠绕着,不见天日。这也是大兄带来的,那不见天日的宗门,最后不见天日的东西了。
看着熟悉的人影渐行渐远,黑袍人怔怔地坐在原地,腰板却怎么也直不起来,宛若泄气的皮筏一般,“小轲啊,若你功败,再过些年,大兄就去陪你。”
当他收到荆轲的密信时,心情竟然那般激动,除了当年天资卓越的师弟,他不知,何人能够与那个无敌的身姿抗衡。
今日一见,他一心想要挽留,却始终道不出口。
……
三十年前,偏居西北一隅的秦王嬴,亲率大秦铁蹄,东征南战,滔滔大国,以秦之名,问鼎中原。再去经年,嬴封尊,世称人皇。
二十年前,人皇嬴响应天下号召,灭绝杀道,与无涯山道尊,菩提寺方丈,袭杀当世第一人,杀尊,上官云顿,从此,世间再无杀手之名号。
十六年前,偶现杀门余孽,竟为嬴政之妹,太安公主,人皇誓为天下先,亲拭此女,世人无不传颂其英名。
……
已是隆冬的尾巴了,咸阳城竟然又飘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很白,很冷。
秦人尚武,世人皆爱负上一把刀,或是剑,坠于腰间,负于身后,并不是炫耀什么,只是告戒那些不怀好意之人。
荆轲一年四季都只穿这一身的棉布衣,破了就缝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十年,亦或二十年?荆轲一时竟有些失神,只得感怀她的手艺着实妙哉。
有点冷啊,行走在咸宁的街头,大雪纷飞,宽敞的街道空无一人,雪已经很厚了,荆轲能够听到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声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怎能这般悲壮呢,荆轲甩了甩已经快要遮住眼帘的雪刘海。
不知不觉,荆轲已经漫步到了禁城的门前,禁城,城中之城,帝王之城。
九丈九深紫色的城墙,给人一种牢不可催的磅礴之感,雕刻在门柱上的龙飞凤舞宣告着这世俗圣地不可侵犯的尊贵。
“你是何人,秦宫重地,不得靠近!”威风凌凌的守城官兵,身披黑色劲甲,明晃晃的长枪,映照出雪的惨白。
然而,无言的书生就那般静静地穿过十余名精锐禁军,他们的脚似乎被雪黏在了大雪里,寸步难移,只能这般惊恐地看着男人,一步一步朝着皇宫走去。
熟悉的大殿,似乎还响起了那熟悉的呵责声,脾气依然这般暴躁吗?荆轲摇了摇头,还是上朝时间,那自己便再等等吧,反正,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了。
伫立风雪,很快,便妆成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
禁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个可疑之人团团围住,却也不敢逼近丝毫。
“嘎吱”,大殿的侧门开了,一个苍老的身影低着头,一路小跑地奔来。
此人近前,待禁军统领看清面容,赶忙行礼,“属下拜见公公!”
老太监并没有理会,低着头,来到了雪人的面前,“大王说,天寒,请您先随意寻一殿稍等片刻。”
“赵公公,好多年再未见面了。”雪人终于开口了,隔绝数年再遇熟识,加之故地重游,心情自然是复杂的,只可叹,物是人非。“你,又老了。”
“你们先散去吧。”老人随意摆了摆手,在这皇宫之内,他的权势,堪称滔天,只是几个眨眼功夫,禁军便有序地撤离了。
“您就别怨我这半截入土之人的多嘴了,”这地位尊贵的公公,嘴唇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真的老了,一直颤抖不已,“这些年,不是大王找不到您,而是……”
“他在等,我也在等,他在等我来寻他,我在等一个时机。”荆轲依然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不是他懒得动,而是在积攒力量,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还是着急了。
“恕我多言,您认为,您的时机到了吗?”
阵阵寒风袭过,摧枯拉朽般皱褶了玉树银花,北风卷地,在这空旷的宫宇间呼啸穿梭。
“我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吧。”荆轲挪动了一下已经站得有些发麻的脚,抖落一身风寒,“你说的对,再几年,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撤下雪装方露真容。
老人微微一颤,曾经风姿傲人的天才少年,秦王身旁最锋利的一柄剑,如今,竟然沧桑若此,人间沧桑,不见面容,唯心足矣。
只有靠近来看,才能留意到那眼角重重的疲惫。
“滚,都给我滚!”
一声咆哮,大殿辉煌的穹顶,似乎被掀起几分。
满朝文武,面红耳赤,迈着小步,急匆匆地离开这是非之地,对于殿前的那个雪人,倒是鲜有留意。
“您,请吧。”公公颤抖着躬下老迈的腰身。
这些年,哪怕是秦王面前,他也未曾这般恭敬过。
荆轲微微颔首致意,整个大秦,没有他不够资格承受的礼节。
大殿的门前,在雪中,留下了一串斑驳的脚印。
议政的阿房宫主殿,居高临下,俯瞰整座禁城的宫宇,其雄伟庞大自不必赘语,即便是世间再高大的人拜临此地,也难免心生卑微。
移步至房檐之下,他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抚摸镌刻龙凤的门柱,这里的一砖一瓦,在记忆中慢慢地拼凑出属于曾经的影子。
……
“荆哥哥,你看这是什么?”豆蔻年华的少女,扎着可爱的马尾。
“公主殿下,这是……龙和凤。”羞涩的少年,满脸赤红,连说话都变得迟钝。
“多羡慕它们能这般世世代代缠绕在一起啊。”少女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满目憧憬,“荆哥哥,等我成年,就让皇兄把我许配给你。”
“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
“会的。”荆轲下意识地嗅了嗅这身棉衣,他一直相信,这上面残留着她的气息,她未曾远离。
荆轲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的一只脚,已经迈过了一尺高的门槛。
大殿之上,一丈还要宽的龙椅,身穿金黄龙袍的中年人,面露疲态,一手支住下巴,闭目休憩。
“我来了。”荆轲发现,当这梦中出现过千万次的重逢,真切的发生,竟一时怅然失语。
“连声兄长都懒得叫了吗?”龙椅上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大兄,我来了。”荆轲抱了抱拳,低下了自己的头,礼不可废。
“为兄知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荆轲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难道是这些天的风尘,迷乱了自己?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秦王,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一挥手,暗金色的衣摆发出哧哧的声响,怒目圆瞪,那眼眶里的血丝,将要眦裂。
秦王的身形是那般巍峨,像一座大山,整座庙堂都再容不下他的一根毫毛。
荆轲就那般倔强地站在那里,也不言语,也不吵闹,就像从前那个倔强的少年一样。
“你,执意求死?哪怕是她那般想让你活下来?”赢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缓落座。
“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位熟人。”荆轲抬起了头,静静地看着赢,“无涯山,执法门的清罚。”
“那厮据说如今混的还不错,问道十年有余了吧,也不知迈过了几重天。”
三通境之上,知命,不惑,问道,一境九重天,再往后,便是那寥寥矗立人世的高峰。
“他跟我了足足半月有余,怕是那道门的人快要寻上我了,无奈之下,只得把他杀了。”荆轲的语调没有任何起落,似乎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无崖山的清罚长老,世间数得出的手段人,谁能想到竟然栽在了这本应死去数十年的杀门余孽手里。
“我还需要些时间,回来看看。”
“什么?你疯了?”秦王怒目而视,“你这不是在告诉道门,曾经杀门最锋利的一把剑,仍藏于人世间。”
“或许吧。”荆轲笑了笑,“此行目的,就是要为她讨回一些公道,你说,我该向谁讨要。”
是啊,向谁讨要?赢愣了一下,慢慢重新半躺下去,粗大的手指不断揉搓着眼睑。
“她是我亲妹妹。”再睁开眼,秦王的神情那般落寞,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何时入我杀门了?”荆轲笑得那般无力,惨白的脸上,似乎有泪闪过。
“当年,你们的踪迹暴露,为了拖延时间,那个傻丫头竟然承认自己是杀门余孽,她赌赢了,你最终逃出这片湖海。”秦王将头扭到一边,只有那微微耸动的肩头,诉说着帝王的难言之苦。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荆轲无力地张望着,拼命想要从那逐渐阴沉的脸上找寻些什么。
“所以,你要来杀我?”秦王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冰冷,宛若高高在上的神明,他又变回了那个叱咤天下的人皇。
“我只是想为她再讨回些什么。”
“那些阉货,还不快滚过来,我要一坛热酒,混蛋,你们听到没有。”
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打破了皇宫内十几年的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