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立春了，即便是在大秦的西北边陲，也能感受到重返人间的温暖，脱下了厚重的棉衣，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二愣子，今天我去看看那老和尚，好久没去给他送吃的了，千万可别饿死在那里了。”迎着初春的和煦阳光，苟安打了一个深深的懒腰，真的让人心神舒坦。
　　“嗯，我去厨房偷出来点米菜，也不知道前些日子的肥肉有没有剩下的……”刘二愣傻呵呵地笑着，显得比苟安还要开心几分。
　　“二愣子，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拿是偷，你拿是理所当然，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记住了吧……还有，和尚是不吃肉的。”
　　“哦。”刘二愣的神情突然低沉许多，咬着嘴唇，两根脏兮兮的手指开始打起架来。
　　“少吃两口，不然被你爹发现，又得把你揍的两天下不了床……对了，一会儿多跑一趟，去地窖给我提一坛子酒来。”
　　“和尚不是不喝酒的嘛......”二愣子嘟囔着，可苟安那没有太多笑脸的模样，他还是决定先去给自己的肚子里填些油水。
　　里屋的窗帘轻轻放了下来，酒馆就这么大，刘一缸又岂能不知晓这两个小子的行径，可是如今酒馆真正的顶梁柱无疑是这滑溜的狗子，这么多年来，对于这个残破的家，狗子只有恩德。况且，对于自家的傻小子，他也只放心交给苟安了。
　　“咳，咳”，刘一缸随手拽过来床上的被褥，抿了抿嘴，被褥上又多绽放了一朵鲜红的花。
　　里屋的动静，苟安也知晓，这些时日的练剑，他发现自己的感官灵敏了太多，酒馆就这么大，这里的一丝异动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苟安咬了咬嘴唇，用手指在自己手上空空划拉着提醒自己：掌柜的药，用完了。
　　刘二愣也是憨厚耿直得要紧，这一大袋子足有十来斤的食物，苟安却轻松地挂于腰间，肩头再扛上一大坛子老酒。
　　“二愣，厨房还有些药材，记得要熬两个时辰，没事多去看看，别又把厨房搞得乱七八糟的，监督你爹全部喝完，今儿个晚上我就能带些新茬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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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子，又要进山去看胖和尚了？”镇口的裁缝刘三娘，早已花白了头发，摸着线头就要找上半天功夫，如今却仍坚持为村子的后辈糙汉们缝缝补补。
　　“是啊，三娘，我记着呢，这次去帮您讨些明目的方子来。”一手扶着肩上的酒坛，苟安腾出来另一只手，朝着老太太挥了挥。
　　“好孩子，辛苦你了。”三娘一听狗子还记得自己偶尔一次的抱怨，不由乐的满脸褶子都笑开了花，“我这边可已经给你备了好几件薄的新衣裳，记得来三娘这里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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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和尚住在镇子外最近的那一座小山里，寻常的成年男子摸着路过去至多也就两个时辰。镇子里的庄稼人本来就不娇贵，一旦有个病痛基本上都不是什么小毛病，搁在十年多前，就得让村尾的刘木匠忙上几个日宿。
　　十年前，山上突然多了一间破草屋，破草屋里多了一个日日诵经的胖和尚。
　　据不经意闯进那里的狗子所言，这胖和尚医术还是靠得住的，当镇子上的人一次次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去爬上两个时辰的山路，胖和尚竟真的没让他们失望过。
　　可是搁在平时，倒还真的没几个人上山去，并不是和尚脾气傲或古怪，相反，一年四季总是笑嘻嘻的。这一是庄稼人本来就要忙活生计，常言道流多少汗，出多少饭。其二，是处得久了，也就觉得这和尚太无聊了些，无论你和他说些什么，他都呵呵地点着头，最多也就加一句，“施主所言极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于是乎，镇子里孝敬这活佛的任务还是落在了苟安的身上，过上一段日子，他便抽出一天去送些食物，顺便再帮镇子上的人讨一些药方回来。
　　“咯吱，咯吱，”小山的这一条被他亲脚踩出的路，覆盖着陈年的碎木，刚被摧残了一整个冬天的山林还是单薄的让人怜悯。
　　“公子，您可是让小僧好等啊，若再不来，怕是和尚我只能去啃树上刚长出来的嫩芽了。”隔着老远，便能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和尚，两行浓密的眉毛，还在末端分了叉，下面的眼睛常年眯成一条细缝。这般时节，踩着木屐，穿着一个大裤衩子，两条粗短的小腿几乎可以忽略，披着明显小上多少号的黄麻衣，挺着同样圆滚滚的肚子，正不断地在招着手，生怕苟安看不见那肥硕的身影。
　　苟安常说，和尚的这一身油脂，怕是刀剑进去也给黏住了，还怕那区区一点点林间小风？
　　“大胖，刚刚立春，这山里面野味可是不少，而且大多饿了一个冬天，没有半分生力，你这一身子肥肉气力，随便抓几只不比这地里的五谷美味多少。”近前来瞧，这胖和尚倒也猜不清楚年岁，却足足比苟安高出两个脑袋，更甭提宽厚多少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公子，佛说，众生皆平等……”
　　“给，给，给。”一看胖和尚又摆上说教的姿态，苟安脑袋嗡嗡的，赶紧把腰间的粮食扔了过去。这家伙在苟安面前可就变成了十足的话痨。苟安时常揣测，莫不是这大胖把平时在镇子里人面前攒下的话语都念叨给自己听了。
　　“咦，又提着酒来了？”大和尚把那十多斤的粮食全都抛进苟安之前带来的一口大铁锅中，再倒入初春的冬雪融水，持着一个大木杵，使劲地搅拌着。
　　“是啊，要不要来点？酒肉穿肠过，反正又没有人能瞧见。”苟安拆开密封的坛口，绵醇的酒香溢散开来，这小小的一间茅草屋，处处浸漫了那醉人的粮食香。
　　更让和尚啼笑皆非的是，这小子竟然还把鼻子伸过去，使劲地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说说，你又不喝酒，怎么会知晓这般绝妙的酿酒之法。”苟安也是照常和胖和尚打着趣。
　　“公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和尚我走过的桥，可比你行过的路还要多……”
　　苟安盘腿在和尚打坐的蒲团上呆了一会儿，可总是看胖和尚熬制他那难以下咽的佛粥，也是失去了兴致。
　　“我去后面瞧瞧，好久没有打搅他们休息了，借个碗一用。”
　　“额，你可小心点，别给我再摔碎了。”胖和尚扭过头，刚刚十六的少年头上倒扣着瓷碗，一手提着酒，一手正在把小辫子仔仔细细地缠绕在脖子上。
　　不知为何，站在后面望着，胖和尚总有些预感，这略显单薄的身影，似乎撑过了冬的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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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草屋的后面，是一片细细朗朗的松林，苟安寻着一片空地，把酒坛摆在身前，席地而坐。
　　他的正前方，整整齐齐摆着五块石碑，上面缠绕着歪歪扭扭，略显稚嫩的字体。
　　“赵毅酃，大秦从三品大内带刀侍卫，十万禁军教头……为报姨娘知遇之恩，千里逃亡之途，共替小子挡下一十三刀，三十五箭，最终在长坂桥死于公孙蛮之手。”
　　“钱锺，大秦西北边陲从三品副将，早年曾师从姨娘之父，大秦正一品护国元帅章邯，私自打开阳朔关大门，最终为军法凌迟处死。”
　　“孙卿芳，当年也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青年俊杰，姨娘早年最为热忱的仰慕者，自其入宫后，甘愿行阉割之礼，只为服侍左右…..在李家镇外，为大秦战神白起斩于马下。”
　　“李行渊，姨娘留给自己的最后的死士，无人知其来历，在李家镇外，断白起阵下大将公孙蛮一臂，最终一人一刀，抵于千军之前，为生死不知的小主赢得了最后的时间……最终，落败于白起剑下，也是唯一站着的不瞑目人，白起事后亲为此士建陵，题字，刀家之绝唱。”
　　第五块石碑，明显要大上许多，上面却只有寥寥几个名字。
　　“等公子我日后一个个帮你们把名字都讨要回来，再去寻那世间最好的石匠把你们都留在上面团聚一堂。许久没见，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起我这不成器的浑小子。”苟安一揖及地，五体相伏，久久不能起身，这是大秦只有祭祖时才会用到的最高礼仪。
　　“为我一个，你们死了这么多人，唉，我知道，大多不是为了小子我，可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就公子我还能给你们敬点酒了。”苟安一边自顾言语，他怀中的酒坛，已经挨个地倾洒在石碑之前。
　　“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公子我快要踏足那什么通觉境了，过些时日，我便准备回咸阳去看看，看看当年那些陷害于我们的奸贼是不是一个个都活的好好，他们可得等着公子我去替你们一刀刀讨回来公道啊。”
　　“当然，我会活下去的，毕竟你们付出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我能好好活着吗，苟安，苟安，苟且的苟，安宁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