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接着我就看见了秦烟。
　　她美丽的脸变得很苍白，一夜没睡，黑眼圈有些严重，长发的弧度卷的不像前天那样的得体，但她仍旧穿着前天那套黑色的连衣裙，卡其色的呢子大衣被她脱了下来，搭在左胳膊上。
　　“你来了。”
　　秦烟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三个字，然后用右手她拉了拉左肩上的背包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朝楼梯那边走过去。她走的很慢，走了几步，我看到她晃了一下，像是要晕倒了，我跑过去扶着她的胳膊，她站了两秒，将我放在她胳膊上的手推开了。秦烟又接着往前走，走到了楼梯口，刚一转过墙角，我就看到她背靠着墙缓缓地蹲了下去。我走快了几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想拍拍她的肩膀，想了想，还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膝盖上。这次她没有推开。我想要安慰她。可是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烟低着头，有一滴眼泪砸在我的手背上，然后越来越多，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也是第一次看她哭。
　　眼前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叫秦烟的女人，有整整十二年，我对他的记忆都是空白的。刚一满月她就把我扔给了姥姥姥爷，然后就一去无踪，直到四年前，她说她又要嫁人了，然后莫名其妙的把我从那个小城里接出来，接到了市里。我不知道到秦烟怎么会突然愿意和我分享她的人生，在她来接我之前的十二年里，从没有人向我提起她是个怎样的人，小时候问姥姥姥爷我的爸爸妈妈去哪了，也只得到他们很忙这样的答案，六岁的时候，偷听到她打电话来，和姥爷说她离婚了，姥姥什么也没对我说，但是姥爷接完电话后在床上躺了三天。我想我是恨她的吧，恨她不来看我，恨她让姥爷生病，恨她轻易地就抛弃了我。
　　可是这样一天一天恨过去，也不知道恨了多久，恨着恨着渐渐就不那么恨了，那个我连长相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恨与不恨也没什么差别。
　　后来一晃就又是好多年，我小学毕业了，就是在那个格外漫长的夏天，我见到了那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人。
　　我记得我小时候不怎么犯小孩子常范的那种错误的，比方说打翻东西之类的，但是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却像命中注定一样，失手打翻了一碗汤，然后我就不得不顶着中午火辣辣的大太阳，蹲在院子里洗衣服。洗衣粉放的有些多了，我用力揉衣服的时候，盆子里飞出了几个透明的泡泡，我抬头去戳那些美丽的彩色的泡沫，她们就在我的手指尖炸开了，变成细细的水珠落了我一脸，然后我就看见了秦烟。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秦烟每一次和我的生命有了重大交集的时候，都会把一个故事变成事故，有时是我，有时是她自己。但是那天的她，的确好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美丽的人，以至于看见她穿着一条白色裙子，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胳膊一脸骄傲的站在阳光充足的院子里的那一刻，我就突然原谅她了。也许是那个叫做血缘的东西在作祟，又或许我和秦烟一样，也是一个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可以抛弃一切的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秦烟不欠我什么，她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当她说要带我走的时候，心里积攒了十二年的疑惑，羡慕，渴望，和怨恨突然就像那些美丽的而又脆弱的泡泡一样炸开了，炸得我头晕眼花，炸得我不知所措，炸得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思考。
　　当我从那些复杂的情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人已经在江家了，虽然我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但我的脑海里不停的回响着姥爷拉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小花，懂事一点。”
　　就因为这一句话，这些一天前我都不认识的人，就要变成我的家人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妈妈，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秦烟让我参加了她的婚礼，让我住在江家，让我和我江翊一样，去上了省城最好的一所高中。她在努力的学习如何当一个合格的母亲，我在想，这就足够了，我不能这么不知好歹。
　　江翊对我说过，也许秦烟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从小到大有好多陌生女人都想要当他后妈，但最后江楼还是娶了秦烟。江翊也许不喜欢秦烟，也没有去他们的婚礼现场，但是江翊喊过秦烟一声“妈”，我记得他说他就只这么喊过秦烟，虽然是为了气他奶奶，就喊过这么一次，但这也是很不容易的。在这一点上，我比不上他，我从来只是把江楼喊作“江叔叔”。
　　秦烟哭了好一阵子，我的腿都要蹲麻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然后用很平静的眼神看着我，我离她那样近，我闻到了她身上昂贵的香水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甚至我在她美丽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
　　在这种时候，要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们就彼此凝视着对方，然后沉默着。
　　最后还是秦烟先开的口。
　　“明天你还要上课，先回去吧。”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很凉，我不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但是因为是秦烟，我没有躲开。
　　“明天是礼拜天，不上课的。”我回答她。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又扶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这几年短暂记忆里的骄傲而又明艳的秦烟，此刻看起来是那样的狼狈。现实果然是最好的编剧，他就这样轻易地毁了秦烟好不容易在命运的大海里找到的平衡，然后冷静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海浪打在她身上，一点一点的消磨她的倔强。
　　“到底怎么了？”
　　我也站了起来，顺势跺了跺脚，我突然发现此时做这样的动作有点不合适，秦烟会不会觉得我在嫌她哭的久了，然后我就看了她一眼，她闭着眼睛，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秦烟靠在医院白色的墙上，楼梯间的光线明亮的打在她的脸上，也照着她眼角细细的皱纹。我记得装着江翊东西的纸袋里有一瓶没打开的水，于是我翻了出来，递给了她。她拧开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又将水还给我，说了声“谢谢”，这一点江翊倒是和她很像，可能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他们每次说谢谢的语气总是让人很不舒服，那种疏离的语气会让我觉得自己对于他们，只是个偶然在街上遇到的陌生人。
　　“江翊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又问了一遍。
　　“昨晚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知道的，前天早上，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回了家，江翊他在家里，疼的满头大汗，我带他去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急诊特别多，等我给他办好住院手续，都已经下午了，江翊一天没吃饭，只打了几瓶吊针。”
　　秦烟始终闭着眼睛，没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