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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远松雀堂。
如重峦叠嶂般,隐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各色厅堂之间。
堂中装裱内衬甚为考究。东西南北四方立四根朱红大柱,柱上分绘以芙蓉落花、戏蝶游蜂纹,又雕以莺歌燕舞,花香鸟语图,皆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堂中桌椅,屏风,古籍、画卷一应俱全,均是产自西域的绝顶上乘之物。
诸西风一袭黑衣,飞倚在房梁之上。倒显得和这一切十分格格不入。
仿佛误打误撞,突飞进绮丽世界中的一只小黑蚊子。
他已像一只猎豹,蛰伏了有足足四个时辰。
在此期间,他不曾移动半步,屏息凝神,竟连房中冉冉升起的沉香,都不曾轻扰。
果然不久之后,一位雍容华贵,略显疲态的公子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件软锻袍,上用金线绣了两只白玉雀,松软的羽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齐铺开来,似薄而密而绵的流水。对雀巧而玲珑的喙,机敏而活泼的眼睛,呈俯冲、拍打状,欲要夺衣而出,飞上空堂。
这位高挑秀雅的公子,腰间绑得那根石青色犀带实在惹人注意。带边系一块温柔透亮的青石玉佩,质地上乘,价值不菲。
因为红线自玉中穿出,真真切切,似皮肤之下的血脉,缓而凝动。
褚西风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
这位公子恐怕累极了,自他入门起,便直奔正前方的黑黄檀木椅,瘫坐在上,侧身扶额,如假寐一般,不言不语。身形背后,那副巨大的东南雀飞图,着墨素雅,题字秀丽。看久了,竟倒不知是人在画外,还是人在画中。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
时间空间仿佛走的很慢,如这沉香一般在空中停滞,流曳。
久之,目瞑,意甚,这公子一翕一合之间,竟似熟睡了一般,留下满堂空默。
沉默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语言。
因为沉默没有声音,没有情绪。你在这大片沉默之中,自听得出一衣带水,也可听得出万般千山。
沉默的人是无懈可击的,只因他们不会露出任何马脚。
所以褚西风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确信这人是必定是颜如冰。
金雀公子擅把玩玉器,所以右手虎口处皮肤光洁,少生褶纹。
金丝银雀堂有一块带带相传的无暇美玉,明亮透彻,温润似水,上有阑中飞雀,精雕细琢,栩栩如生,乃是统领诸多厅堂的信物。那人腰间所系玉佩,绝是此物。
颜如冰完美继承了颜鸿卿颜老头的“芙蓉手”绝技,那一对白皙的双手虽十指纤纤,但指节分明,青筋裸露,确是以手功见长之人。
他将这些特征熟记在心,唯独不敢以貌取人,因为他先前从未见过颜如冰。
况且皮囊之物,自可相易,譬如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面鬼”,出没无定,日换一目。经由他手所制造的人皮面具,可掩人耳目,瞒天过海。
唯独细节才能暴露出一个人。
一个人身上成百上千,无孔不入的细节。
也许一个人的容貌是短时间内极易仿制的。
但他多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性,兴趣爱好恐并非一朝一夕就可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但他并不确定颜如冰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
只因他空门全开,似乎刻意一般,所有破绽均暴露无余,一一展现在他面前。
他只稍加思考,便有一百八十三种方法,先取他性命,后全身而退。
可褚西风却迟迟不敢下手。
自那无花楼中,他便早已见识过了“银雀公子”颜如玉那深不可测内力与轻功。论武学修为,想来颜如冰更应不在颜如玉之下。
他若是先出手——尽管他认为他的剑是柄快剑——但出手之瞬,他反倒就要变成所有空门皆暴露无遗的那个——届时若给颜如冰一手制住,恐怕这条使剑的左臂,就要被废掉。
仍旧是沉默,沉默的对峙。
这是一个聪明且难缠的家伙,他深知褚西风剑术高潮,已臻神境。但如果逼迫的他不敢轻易出手,那么这一手剑术,再如何变幻莫测,再如何迅捷诡异,都是没有用的。
此刻颜如冰虽静若处子,但褚西风相信若是他动起来,只怕要山崩地裂,土崩瓦解。
这一切会是颜如玉的阴谋吗?
无论如何,他们总该是一对相亲相爱的亲兄弟。骨子里,流的也该是同一种血。
但若是如此,当初颜如玉何必多此一举,先费尽心思着无花楼现身,于他打那一场不痛不痒的照面。后又一路追赶自小巷,亲口道出颜如冰的藏身之所?
殊不知,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才反易招致怀疑。以颜如玉的聪明才智,总归不会下出这样一步臭棋来。
但他心腹中到底怀的是甚么鬼胎?
他想借褚西风之手除掉自己的亲兄弟颜如冰?
若是如此,那这一份顺水人情,褚西风是绝不会领的。
他本就是要除掉金丝银雀堂的堂主的,只不过,这个堂主恰巧是颜如冰,而非颜如玉罢了。
他要杀这个人,就是要杀这个人。
这个人跟别的人有什么干系,他一概不管,不听,不闻,不问。
夜色朦胧。
透过雕阑花窗,外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疏密的亮了起来。
松雀堂内一片漆黑,焚香也早已燃尽。
褚西风实在很有耐心,他眼神锐利如鹰,目**光,愈在黑夜中愈是发亮发紧,似乎要将颜如冰盯出一个窟窿。
忽然!
这纹饰精巧的檀木椅上,颜如冰困倦似的咂砸嘴,接着翻转了身子,以手扶额,又陷入美梦中。
唯独细节才能暴露出一个人,无孔不入的细节。
褚西风内心冷笑一声,双脚倒勾,如一只黑色蝙蝠悬在房梁之上。他自左手抽剑,白光一闪,在若隐若现的灯火间,身形、银剑都纷纷划出两道缺月来,而月痕另一端所指,正是檀椅之上的颜如冰。
剑锋至喉结还有三寸!两寸!一寸!
这场耐心的较量,终要这般收场了吗?
几梭轻飘飘的雀羽自门外由内穿出,那一瞬,正是褚西风抽剑,随后,剑身所裹挟的白光打在颜如冰喉上,接着,雀羽和银剑便几乎同时而发出。
只不过,褚西风的剑瞄准的是喉头白光之所,而那疾疾呼出的雀羽,一共三发,却瞄准的是褚西风后颈风池穴,椎脊命门穴及左臂肩前穴的位置,根根都要置他于死地。
倘刺中后颈风池穴,他便会产生极强的眩晕感,不得平衡而从那厅堂梁柱上重重摔下,震碎五脏六腑。
若刺中椎脊命门穴,真元便会自体内逆行激发,七窍失血,短时间内再难运气使剑。
如刺中左臂肩前穴,他这举剑的左手就要废掉,到时辛苦习得的一身武艺,皆付东流。
出招易,收招难,刺出之剑若再想收回,所携剑气必将成倍反噬,对使剑人造成极大的创伤。
这么简单的道理,是小孩子都懂的。
而门外之人,正是看中了这点。
因此,这三根雀羽,每一根,都是要让他陷于冰火,进退两难的。
生死一线,若剑再往前刺出一厘一毫,三根雀羽便会要了他的命,若当即收招,剑气也会尽数溅射反馈至他自身身上,损毁绝不比那暗器来的更为严重。
出招不是,收招也不是,他已深陷绝境。
现在他无非要做一场选择罢了,单从结果上看,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没有什么异同。
褚西风收剑了!剑锋仅距颜如冰的咽喉一寸之时!
当即悬崖勒马,剑转急下。
褚西风身形攒动,剑自于半空勾勒出一轮圆月,他身形紧跟随剑左右,夹带起一阵狂风,也是不偏不倚的画出另一个月亮。
一个明月,一个暗月。
所以,当下的半空中,连人带剑,好似一轮白玉圆盘般。最外层那一圈熠熠发光的,是他的剑,而旋至圆盘中间,愈来愈暗,终化为一滩混沌的,是他的身子,一袭黑衣包裹着的身子。
褚西风在空中生生翻滚了十几圈,衣袂带风,风声乍响,灵巧的躲过了那三支致命的雀羽。随听得“噗嗤”几声,正是那三发暗器刺入身后之人血肉的声音。待旋至第十三圈,他右手顺势紧抓梁柱,以无名指与食指二指作支撑,竖直半挂于空中,身上好似残风尤存,仍余味不绝。
褚西风紧抿双唇,神情冷峻。
当下,他面容暗淡,如密云漫布,眼眶凹陷,似黯淡星河。
檀椅上的颜如冰应身而倒,三处伤口此时均吞吐出乌黑的鲜血,原来他不曾呼喊,便早已丧命黄泉。
“好身法!”
人未到而声先至。
接着,一人踏龙纹青玉靴,自门槛缓缓而入。
他的每一个步子,似踏在浓云上一般,没有一丝声响,不激起一分尘埃。
那人作辑道:“晚辈颜如冰,方才失敬了。”
什么!这人竟是颜如冰?
那檀椅之上的,又是何人?
诸西风纹丝不动。
难道他真的看错了吗?
又或者,他被那人所骗,得到的,皆是假的情报?
颜如冰道:“还请西风前辈借一步说话罢。”
话音未落,褚西风这一剑已经刺出。不偏不倚,瞄准的,正是颜如冰檀中穴左侧心口的位置!
颜如冰只感到一阵风声,胸口鲜血便如点点梅花,滴洒出来。
褚西风仍右手悬梁,左手持剑,竟像是纹丝未动一般,衣上仍有风,剑中仍有气。
方才须臾间,诸西风已刺出了那一剑,那一招如风一般,朱唇启而凌风至,寒芒到而鲜血淌。紧接着他忽又疾转,再度抽身回去,如电光一闪,急若流星。
他这一剑是真正的一剑,他确信颜如冰就在眼前,因而剑中没有猜忌与迟疑,只有无情与决心。
那一剑本是一击毙命之招,不曾想颜如冰右手似凫趋雀跃,狠打在剑锋之上。好似风中突响起一声鸟鸣,让那剑伤竟朝右偏了三寸!
“好快的剑!”
颜如冰脸上现复杂之意,又惑又恐,急忙运气,左脚自上伸展,四指聚拢,俨然一副“大鹏展翅”之象。杀意自全身弥漫而出,如若浓雾,遮天蔽日。这时,他左脚狠踏,一飞冲天,一招“饮鸩止渴”冲向诸西风。
内力之深,只那一脚,便将地面活生生踩出了个约莫一寸深的鞋印。
西风来几日,一叶已先飞。
诸西风右手暗自运气,两指发力,身形突向后横立,如一叶扁舟,轻浮于空中。他双腿微开,沿红柱一路滑下,待鼻尖贴地之时,以掌还击,以地借力,此时颜如冰一招“黄雀衔环”正落的一空,在梁柱上生生豁开一个大口子。诸西风自下而上,猛窜出来,他的剑似人,人如剑,他身边的风似聚拢成一把无形之剑。
褚西风目露恨意,要从颜如冰身躯之中贯穿而出。
这是血肉飞溅的声音。
如晴空闷雷。
他前面一错再错,差些时候便要将檀椅上的“替死鬼”当做真的颜如冰了。
而颜如冰以为,褚西风那时急抽剑收招回去,自身早已遭剑锋反噬,元气大伤,他因而有了此战必胜的把握。
唯有细节才能暴露出一人。
处心积虑,大权在握的公子,绝无可能,睡得这般安稳的觉。
所以,褚西风早先那虚刺一剑,只用了三分气力。目的,便是要引出真的颜如冰。
他料到颜如冰是绝无可能躲得过接下来这一剑的。
而眼下,他顺势从松雀堂一冲而出,踏着檐顶从夜色中一路倏忽飘去。
诸西风喃喃道:“‘满天星’阎三雄,‘金雀公子’颜如冰,如今只消一人,你我便再不相欠。”
呵,纵使这天下有返老归童、移花接木之奇术,可他这声音之中的英气又能骗过谁呢?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自是发不出这般声响的。
声音从来都只会随着年岁逐渐沧桑罢了,听不出个中滋味的人,自是永远也听不出的。
难怪他沉默不语,因为那声音之中还有年轻的血肉,还有喑哑成长的生命力。
所谓沉默之人是最无懈可击,这句话对他来说也同样适用。
所以他到底是谁?
你我再不相欠?他同谁再不相欠?
他定不是褚西风,他也不是“上官情”不是“阮世桀”不是“和风庄主”,不是这一切一切之人。
他不是任何人,但也不是他自己。
他没有自己。那个人,应该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
又或者,他现在还不是他自己,但当他再杀一人之时,他便能真正的开始做自己了。
这好像是他的宿命一般,必须背上枷锁,作茧自缚,才能重获新生。
现在的他,迫切需要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再做休整了。
他受了重伤,很重的伤。
不是来自别人,却是来自他自己。
虽说回转的那一剑他只用了三分气力,但个中威力,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褚西风一袭黑衣上沾满了鲜血,在落霞城的当空,苍茫的夜色里,富丽的鎏金砖瓦之上,留下一滴一滴斑驳的血痕。
仿若天空中一只孤独的暗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