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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大雨。
几年前的一场大雨。
“拔刀一万遍。”
罪拔刀。
又拔刀。
罪在露天训练场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个简单得单调的动作。
拔刀。
看不到边际的雨幕整块整块落下来,每一块都是由一丝丝的雨线组成的。
发丝般的雨线。
罪拔刀。
不够,远远不够。
“拔刀一万遍!”
罪拔刀!
一柄耀着冷光的唐横,直削野的颈项。罪嘶吼着,如一头发狂的兽。
野空手握住唐横。他死死地抓住了那柄唐横。血静静地沿着刀锋滴下,淡在满地雨水里。又滴下,又很快淡去。野的血滚烫,在空气中发出蒸腾似雾气。只不过,是红的。血一般的红色的、淡淡的雾气。
罪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啃屎。
他绝不是自己飞出去的。世上绝无如此狼狈的轻功。
那只不过是一记普通的直拳。
可即便天下所有拳法的祖宗再世,也躲不过也化不开更御不住这一拳。只有被他一拳轰出去几丈开外然后一个狗啃屎摔在地上。
野看着罪。
那竟不再是他一贯的凝望一具尸体般冰冷的眼神。
“其实你做得很好。”野的语气缓和了许多。野走到罪面前单腿蹲下,眼睑垂下来。“只不过忘了一件事情。”
罪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有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流出。
“是。”罪将那一口血咽下,说。
“你知道怎么做。”野说。
“是。”罪浑身在颤抖,连声音也在颤抖。
“可她什么都不会说的!”罪颤抖着说,“就算她看见了,也不会说给任何人的!”
“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会说。”野说得很平淡。
罪心如死灰。
“你不忍做,那只好我来替你做。”野说。
“是。”罪机械地回答道。肋骨断裂产生的剧痛使他一时还无法站起来或爬起来。他只能趴在训练场的泥地上,一半脸浸在泥浆里。
不断地有雨水浇在他脸上。
“拔刀。”野起身往外走,最终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她与这件事完全无关......
她......也不是完全无关的......
弱小,本来就是一种罪恶。
拔刀一万遍。
拔刀!
拔你的刀!
罪捏紧了手中的刀。他支着刀柄站起来,却摇摇晃晃的。可他毕竟站起来了。倒下后趴着不动就只有被杀死的下场。
现在他已不会被杀死了。
他不仅不会被杀死,还会杀死来杀他的人。
罪拔刀!
在人的目光尚未到达刀刃时,刀已抽回,紧接着又是第二刀!
第三刀!
第四刀!
第五、六、七、八、九......
一万次出刀。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归鞘。
夜。雨夜。
一行人,半大不小的混混模样,总共十一个人,十个都很平常,几个腰里别着有折刀或者甩棍,还有几个没有的。他们就是人嘴里说“出来混的”,侥幸跟了某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从此就飞黄腾达了,运气不好跟错人,指不定哪天哪条深巷子就多出来条发烂发臭的尸体。这城市里多得是这类人,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也没有人肯多看一眼。
那十个小混混喝大了,勾肩搭背一齐走着,沿街骂粗言秽语,间或夹杂着些荤笑话。只有一个人,远在那十人后面,拎着个啤酒瓶子,没染发也没打耳洞没戴耳环,也没化着奇怪的妆容。那人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低着头走路,隔一会儿仰头喝口酒,又垂下头走路。不管前面的十人走得是慢是快,他跟他们的距离好像总是相等的。
那时雨还没有下大。
走到一条巷口时,一个打了耳洞却没戴耳环的混混停住了脚,将一路与他搭着肩的那个没打耳洞左耳却戴个银耳环的混混扯了个踉跄。那银耳环一龇牙正要骂,却也停住了,甚至连表情都凝滞在脸上。十个人都站住了脚,往巷子里张望。
巷子里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玩艺儿。只有一个女人。女人被酒红色长发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带着残妆,唇边叼着支腾着青烟的烟,瞬时熄灭,很狼狈地瘫坐在地。即便这样,还是显得那么好看。谁也无法否认她那么好看。纵然那美貌是世俗的、浑身沾染了烟火气的。
有血从她额前流下来。她却丝毫不在意,兀自抽着那已经熄灭的烟。
十一个人都看见了她。看见了那蚀人心魄的美艳。
那不戴耳环却有耳洞的混混嘬了嘬牙花子,走进了小巷里。那没有耳洞却戴着耳环的混混也走了进去。剩下八个人都走了进去。
“这怎么样?”耳洞伸出一个巴掌,“够你几次的吧。”
她摇了摇头。
耳环一伸手,比了个枪的手势,“我给这个。”
她还只是摇头。
雨势逐渐大了。
“我靠,你这消费有点儿高了。”耳洞说了句,“不过好货是得傲点儿,好货不便宜不是?要不都光给他尝了鲜了。”他瞥了眼那耳环,而后凝视女人道,“老子加到这,怎么?”说罢伸出一根手指。
那是一万了。
耳环再不敢往上抬。纵然是醉酒的状态下,他也知道自己绝付不起这样大的账,刚才那个数字对于他来说都十分勉强,如果耳洞不往上抬价,他未必就真的能掏出这么些钱。耳洞是给他个台阶下。他的酒瞬间醒了三分。
耳洞是认真的。
这小子疯了?花一万玩儿个婊子?咳,不过这对耳洞来说又算什么?他不就是有钱么。要是放在这些兄弟们身上,谁也不会拿一万去买个婊子一晚。
有钱人真他妈会玩儿。
耳环咽了口唾沫,心里边一阵不舒服。妈的。耳环没来由地很想这么骂道。
她还是摇头。一头酒红色的头发飞舞,甩了耳洞和耳环一脸水。
“X你妈的婊子,给你脸了还!”耳环一口唾沫啐出来,上前照着女人的脸抡圆了胳膊猛地一耳光。“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雨也盖不住这声响。
女人跌在水里,一身泥泞,嘴角渗出丝丝血液,烟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没必要跟女人动手。”耳环气正冲,还想继续上前打,却被耳洞拦下。
“X你妈!”耳环一把推得耳洞一个踉跄,“有钱了不起?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这儿充大头蒜?”
“你喝多了。”耳洞冷冷地道。
“老子清醒得很!”耳环抓了个兄弟腰里的折刀,发了狂地扎向耳洞。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步!
耳环发了疯地扑向耳洞。以这样的力道扎下去人脖子里,怕是必死无疑了。
耳洞却没死。
耳环反倒躺倒在地上,两眼大瞪,连雨水落在眼睛里都没法使他眨一下眼。耳环的瞳孔逐渐涣散。
那柄折刀就插在他脖子上。
耳洞冷笑。那笑声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耳洞了。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正真认识过耳洞。在场还活着的人无不战栗!
他们想走。
他们要走。
他们已无法走!
一股彻骨的灼热感涌遍了余下八个人周身,在雨的作用下冒出缕缕青烟。
八具宛如焦炭的尸体倒在水里,发出如烤串在铁架上摁压的声音。
一条小虫穿过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最终爬上他的裤腿、爬进他的衣衫、爬到他的脖颈上。赤色的小虫与他近乎赤色的皮肤相得益彰。那小虫继续往上爬,绕到他耳垂后面,钻进了耳洞里。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虫,是一尾赤红的蛇!
那蛇盘踞在他的耳洞里,正如一只合衬的耳环。
他已完全变成了蛇。抑或他原本就是蛇——翼火蛇!
二十八宿之一,南官七宿之翼宿。翼火蛇。
然而不要忘了,原本是有十一个人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掉了酒瓶。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刀。
唐刀。
那人的脸在男人中可以算得上十分好看,但却是苍白的。他的手也是苍白的。甚至连刀也是苍白的。然而他却一袭黑衣。
黑衣白面。仿佛是来收人魂魄的恶鬼。
可他却并非恶鬼。
他是所有人内心一直在挣扎却始终掩饰得不愿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他是个孤寂的灵魂。
他是一切恶的源头、一切杀戮的鼻祖。
或者我们可以说得简单些。
——他是一柄刀。
一把刀握着另一把刀,岂不是特别滑稽?然而现在却并没有那么地滑稽。
因为刀就是他,他也是刀。
翼火蛇想要出手了。他将要出手了。然而转念一想,他还是决定防御。又一想,还是闪避不失为上策。
可是并没有用。
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因为刀已出!
风声!狂烈的风声!
没有人能够摸清它的轨迹。它似乎根本就没有被挥出,又似乎早已被挥出、快到似乎并不存在,又好似无处不在!
不过一个呼吸的空当,翼火蛇已成了一条死蛇。
罪感到有一种类似晕船的感觉正涌上来。胃里一阵翻覆。他把刀扔在一旁,开始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就吐在那条死蛇上面。他背过去不看翼火蛇的尸体,却仍然扶着墙呕吐不止。
这时,一个人正用一方手帕柔柔地替他拭去嘴角的脏物。
罪猛地起身!
梦醒。
身上一处伤都没有。但床下已有一地的呕吐物,散发着其应有的一股酸酸的味道。然而这张床的主人却并不急着清理。
花酒本来正用一方手帕替他拭去嘴角的脏物。
“你醒啦?”花酒轻轻地笑着。
“我醒了。”罪按了按太阳穴,“我睡了很久?”
“我的......我的匣子呢?”罪本要说剑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改口道。
花酒削葱似的指节指向了一处地方——他的剑匣果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也没有多久,就是昨晚一直到现在。”花酒把玩着微卷的发梢道。
“昨晚?你......我们没有......吧?”罪看着被窝里赤裸的身体,异常震惊。
“想什么呢!”花酒轻掐了一下罪的手臂,“昨晚我们吃完饭你就把我送回来了。也不知道你去做什么——大概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当时外面下着好大的雨,我听见有人敲我房门,我打开门一看,你已经倒在地上,我一摸,发现你整个人都凉了。”花酒抚住胸口道,“吓我一大跳,我当时还以为你死了!”
“那我这是?”
“你浑身都湿透了,我就帮你把衣服都换下来洗,阿烛的衣服你穿着又太小,所以......”
“阿烛......陈阿烛!他回来没有?”罪突然回想起昨晚的情境,一激灵从床上跳起来。
“你先把衣服穿上!”花酒捂脸道。
罪将被子一卷,半躺着倚在床头。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倒不是因为被花酒看到了些东西,而是他记起来些东西。那些东西他永远都不愿再提。
“你怎么了?”花酒问道。
“我怎么了?”罪看向她。
“本来是我问你的,你倒反过来问我了。”花酒无奈地笑笑。
“我很好。”罪说。
“我看你不好。”
“我哪里不好?你怎么看出来的?”
花酒“吃吃”地笑道,“一个人明明几秒钟前还像机关枪一样问个不停,忽然却严肃起来,什么都不说了,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不好。”
“是。”罪好似投降一般。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好了?”花酒笑眯眯地问。
“我昨晚......看见一个人,被别人捅了一刀。”罪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话来。
“然后呢?”
“然后他看到了我,但捅他的人没有看见我。他一直看着我,可我却走了,我既没有上前去救他,也没有去报警。”
“有......有没有别人看见?”
“没有。”
花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一直凝视着罪。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很不像个男人。”罪苦笑道。
“不,”花酒忽然坚定地说道,“我觉得你做得虽然谈不上很正确,可并没有不对。最起码你会在意自己的生命——那个人跟你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你为他拼命?你只是个目击者,你有权利说或不说、或为谁而说,报警也不是你的义务。你虽然不够勇敢,但是你懂得活下去有多重要......”
“不要说下去了。”罪忽然转向另一边,背对着花酒。
花酒听不很清楚他的声音。但却能清楚地听出他声音里混着嘶哑。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房门。“你的衣服我已经替你洗干净,现在应该差不多烘干了,一会儿我送过来。”
她不明白。
她当然不明白。
可是罪自己一清二楚。一个人即算可以骗过所有人,也无法欺骗自己。然而这世上却偏偏有许多人千方百计地欺骗自己。
——他可以救那个人。
罪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同几年前的那一晚如出一辙。
大雨。
姑娘哭喊、挣扎。没有用。两条虎背熊腰、臂膀上纹着大片刺青的大汉放肆笑着,声线如样貌一般粗陋不堪。
机括转动。罪的手已按在刀柄上。
他这时最不该想到的却偏偏被他想到了。他本来有把握在那条赤色小蛇爬进那八人衣襟之前一刀结果了翼火蛇——那是一种古老的饲养野兽的方式,能够让它们保持野性的同时为人所用;这种技术恐怕也只有掌握在黑日的手中。
那时他迟疑了。
他在该出手的时候没有出手。于是那八个人死了。
如果他坚持迟疑下去,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也许还能活。
但他在不该出手的时候却又出手了。
而且被那红头发的女孩看见了。所以她也死了——被野杀死。
组织有足够强大的关系网来支撑边缘人的行事风格。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黑衣人》里的记忆消除器。所以当你要某人无法泄密时,那无疑是最好、最彻底的方法。
死人是不会透露任何秘密的。
边缘人隶属组织的“手”,顾名思义,手是负责执行的,自由度最高;而与边缘人联系、代号为“狐狸”的,则隶属于“口”,负责讯息传达,至于狐狸背后的团队,谁都不了解。其余三个“眼”、“耳”、“脚”,分别负责搜集白道讯息、黑道方面讯息,以及善后工作。组织五个部门相互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并不了解除自己所在部门之外的四部,甚至有些人为组织工作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这世界岂非本来就如此?大多数人庸庸碌碌一世,做着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工作,只不过为有一口饭吃而已。至于工作本身的意义,没有人会去了解,也许也根本没有人想过要去了解。
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罪也是这样。
他被训练成了一个魔鬼——一个使着唐刀的魔鬼。没有名字、没有性格、没有情感......在几年前面对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他唯一一次似乎有了一点情感,却很快又失去了。
组织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它不缺钱,也不缺人,更不缺势力。
它只是一味地想要消灭黑日。
黑日又是什么?
罪只知道黑日也是一个组织,跟他所在的组织有几分相似。这组织里有三十二名棘手的人物,四个厉害些,以北官玄武、南官朱雀、西官白虎、东官苍龙分别命名;二十八个没那么厉害些,以二十八星宿分别命名,分四官,每官七人,分别隶属于玄武、朱雀、白虎、苍龙。
还有呢?
这些人都隐匿在市井中,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都跟边缘人一样有着极高的武功。
还有呢?
黑日的头目比罪他们组织的高调,说自己名叫南官楚天。也有可能是假名,但任何人的武功如果到了他这个境界,也就无所谓用真名假名了。
武功有形、意、无我、无物的境界。“形”顾名思义是寄于形体,如“王八拳”、“五形拳”、“灵蛇剑”之类,是以自然万物的规律融入武学中,谋长节短;“意”则上升到了摒弃形体的阶段,如“咏春拳”,说只“咏春”二字,但何为咏春?仅仅是歌咏春天那么简单吗?猴拳是模仿猿猱击敌、五行拳乃汇集五种动物形态而成的拳法,那么“咏春”是像春天一样的拳法吗?春天又是什么呢?什么才能够代表春天?大道至简,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无我”则突破了“意”,达到“忘我”的境地,如庖丁、捕蝉人一般;“无物”则是物我两忘,整个武史中还没有人能达到无物的境界。南宫楚天的武功至少已达到了“无我”的境地。
还有呢?
没有了。
罪最终放弃了出手。
可是有人替他出了手!一个糟老头子冲上前去奋力摇晃那大汉的手臂。
他可真是太糟了。枯瘦得像一片落叶,吹一口气几乎就能使他站不稳当。
他拼命挥舞着手杖,击打在大汉臂膀上。大汉吃痛松了手,姑娘夺路而逃。愤怒的大汉转手一耳光掴在老人脸上,旋即抽出腰间匕首捅穿了老人的腹部。
罪泪流满面,可还是没有出手。
他本不该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情感,但他难以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