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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香镇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宝爷。
宝爷是外乡人,来到镇上时大约是七年前还是八年前也没人记得清,但所有人都记得,那天是隆冬时节下的第一场雪。
雪从晌午时分开始下,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地面白茫茫的一片。
积雪没过小腿肚的时候,镇口李老板家的小酒馆里正喝酒唱曲玩的热闹。
忽地靠近窗口有人喊了一声,“镇口有人!”
乡亲们个个涨着酒气上来通红的脸,扒着窗口挤着门框往外瞧。
“呦,是个娘们儿。”
猪肉刘打了声酒嗝,一脸猥琐的冲身边的铁匠李、武行张挑了挑眉毛。
人人都知道这猪肉刘是个酒气冲色心的主,也没人正经搭理他。
众人看向镇口,发现猪肉刘还真没说错,黑天白地里一抹大红色的身段,果然是个女人。
女人一步一挪艰难的朝镇子里走,怀里还紧紧搂着什么东西。
忽然,女人的身影一晃。
“不好!”
武行张挑起门帘裸着膀子就冲进了雪地里,接着酒馆里的乡亲们意识到救人要紧,呼啦啦全冲了出去。
武行张是第一个看清女人的。
是个模样很标志的女人,一头鸦青的发,绾着银钗;一身大红的棉袄棉裤,只是肩膀膝头被刮坏露出许多棉花。女人的脚上还穿着一双黑棉鞋,鞋底几乎磨平了,沾着雪水和污泥。
“咋样了,人没事吧?”
赶来的乡亲们喊着跑到跟前,看到女人时,大家都一愣。
女人是摔倒在地上的,身体正微微蜷缩。大红的袄子在雪地里分外扎眼,更扎眼的,是女人身后的雪地上,被深一脚浅一脚踩出的雪窝旁,淋淋漓漓洒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鲜血。
武行张心里咯噔一声,抬起头看,只见那血迹蜿蜒的像一条蛇,从女人身下向她来时的方向无限延伸,延伸过镇口的石牌楼,延伸过城门外那条熟悉的泥巴小路,延伸进漫天漫地苍茫的大雪和视线尽头黑压压的天。
“……”
女人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她躺在雪地中,半张脸贴着雪,那雪在她脸上甚至都没有融化。她艰难的张了张口,发现只是徒劳,于是缓缓抬起眼睛。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在一张惨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上,竟然出奇的漆黑璀璨。
她似乎笑了笑,但是乡亲们没人认为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笑得出来。
“这……”人群中有人半是惋惜半是犹疑。
是个人都知道,救不回来了。
“……”
武行张静静看着女人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你是不是有心愿未了?”
女人眨了眨眼睛,那笑容更明显了。她想低低头,可是做不到,于是转了转眼珠。
“她怀里有东西!”
众人终于发现,女人怀里还有一个大红棉布包着的一团包裹,被她死死的搂在怀里。
几个乡亲赶紧上前,扶起女人,掰开她冰冷的冻僵的手臂。
“小心小心,里头好像是活的。”
有人发现包裹动了动,村民们更加小心翼翼,将包裹平放在女人趴过的雪窝上,慢慢一层一层揭开布。
“哇啊~~~”
一声响亮的婴啼。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厚厚的雪地上,摊开的红布里,是一个光溜溜白胖白胖的婴儿。
“呦,还是个小子!”
有人见孩子光着身子,急忙又将红布裹好,将孩子抱了起来,起身时,那个连话都说不出口的女人突然哑着嗓子喊了一个字,“杨!”
所有人一愣,武行张看向女人,看到那女人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那双漂亮的眼睛中似乎有流光游动。
女人轻轻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然后,就再也没有睁开了。
“……”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安静的伫立在风雪中,四周唯剩下大雪簌簌,满眼的凄楚与苍茫。
后来,这个孩子就留在了七香镇。
姚家的族长翻遍诗经典故,最终为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单字名,丵。
意为丛聚而生的草。
之所以选了这么个不成大器的名字,倒也怪不得族长,七香镇方圆几十里地漫山遍野的香草花卉,可他娘雪地里摔倒时,却偏偏将他摔在镇口磨盘旁的一丛烂草丛里。
贱名贱命,兴许应了这个名字,将来命硬寿长一些。
杨丵,从此就在七香镇吃百家饭、睡百家炕一天一天长大了。
至于他“宝爷”名号的由来,这其中就有些故事要讲了。可具体到哪一件事,也没人说得上来。
只知道镇子上半大的野小子,游街串巷的小乞丐,还有养济院里的孤寡老人,都爱这么叫他。
这算好听的了,也有人叫他宝少爷,喊的人做着下九流的行当,语气里也不咸不淡带着调侃打趣的意味。
还有人叫他宝崽子,这个称呼,基本等同于猴崽子,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杨丵倒也衬得上这个称呼,说的恰当一点,他就是个猴崽子。
打小,从他开始记事儿那天起,整个七香镇,谁家有几只鸡,谁家门口养狗,谁家的柿子熟了,谁家的枣子红了……没他不记得的。
也是打那时候起,镇上没有一户人家是不丢东西的。
要是这样说,七八岁的孩子,顶多算是没有管教淘气了一些,真生气了,打骂一番也未尝不可。
可是,叫猴崽子也好,叫爷也罢,那个“宝”字又是从何而来呢?
正因为这个字,让全镇的人,都为之头痛不已——这个七八岁的混账小子,居然嗜赌成性!
今日叨登几枚鸡蛋换些铜板,明儿又不知从哪挖了些稀奇草药卖了一块碎银子。只要兜里有家底,七香镇上名气最大的丰福宝局,就一定能看到宝爷的身影。
一屋子烟熏火燎、脂粉浓艳的乌烟瘴气里,宝爷支着还没桌高的身子板,娴熟的晃着色(shai)盅。
说起来他的手气也是真的好,十有八九稳赢。
混宝局的人都捧他,宝爷赢了钱,高兴了,随手就打赏给身边随着的几个小子或乞丐,有时又买了酒肉去养济堂,跟着一帮老人吃喝说笑。
就因为这样,让人爱也不得,恨也不得。
不过,再怎么他也是个孩子,更何况他做的恶事可比善事多。再说了,偷别人的东西去救济旁人,这算哪门子积德行善?
时日一久,镇上的人开始怨声载道,天天有人跑到族长门口前哭骂。
“那宝崽子在我院里放了条疯狗,吓的我家三只下蛋的母鸡都不下蛋了,连食儿也不吃了,都快死了!!!”葛大娘坐在门口哭天抢地。
“那狗是我家的,本来养的好好的,看家护院都得力。结果让那宝崽子在尾巴上拴了炮仗,吓得狗到现在尿尿都哆嗦,路都走不稳了!!!”方大叔气愤填膺。
徐家媳妇更是抱着自己喂奶的娃,搬了马扎坐在门口唱歌似的叫屈,“俺家拢共就那一亩三分地儿,春耕秋收刚够一家人的口粮,娃儿全靠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养活,他可倒好,红一个摘一个红一个摘一个,现在满树就剩下几颗青生蛋蛋啊!!!”
告状的人越来越多,连武行张也有些撑不住了。
当初是他提出留下这个孩子,族长才同意为他取名,又安排各户人家帮忙照顾。
如今别说族长,他也难辞其咎。
一个半辈子都在刀剑下讨生活的刚硬男儿,一脸委屈的窝在族长家的厅堂里,双手捧着一只白瓷小茶碗,可怜巴巴的看着白须冉冉的族长,“我回不了家了,孙大娘带着老大老二堵在我家门口,要我替那臭小子还偷走的柳条筐和二十只鹅蛋。”
“鹅蛋算个什么?”族长捋了捋胡须,猛地扯下一把,“他偷柳条筐又要干啥!?”
“……”武行张踟蹰了半天才慢吞吞张了口,“不知是谁说的冯家粮铺里的面筛的不干净,他搬走几袋,到河里过水涮去了……”
“……”族长觉得嗓子眼发紧口里发干,坐在椅子里目视前方,半晌才一脸面无表情的问道,“还剩多少?”
“……”武行张咽了口吐沫,“就剩下一团面筋了……”
“啪!!!!!”
白瓷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族长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混账,这个混账!!!!!!!”
老族长抖着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武行张要去扶,被他一把推开。“给我派人,五花大绑把他捆到祠堂里,族规伺候!!!”
“这……”
武行张稍一迟疑,族长吹眉毛瞪眼睛的骂道,“你还心疼?你瞅瞅他干的这些事!!!不说这些,头两日丰福宝局有人看见,这小子居然四处打问起福寿膏!再不管教管教,我当族长四十年,一把老脸都要让他给我丢尽了!!!!!”
“可……”武行张想了想,还是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前几次闹腾大了,也是族规族法的伺候。几十鞭子,又吊在树上,最狠的一次两个月没下来床,还不是这样?”
“那你说怎么办!!!!!!”
族长几乎是吼的。
“……”武行张到底尊重族长,踟蹰半天斟酌着自己肚子里仅有的一点笔墨,犹豫道,“我看这孩子,就是缺个人好好教教道理,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人不学,不知道。他如今这么混闹,就是没人告诉他道理……”
武行张还想继续劝劝族长,一抬头,就见老爷子瞪大眼睛,一脸惊喜惊讶惊喜欲狂的看着自己。
“我……你……”武行张诧异的忘了嘴里想说的话,磕巴了一下。
没想到族长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老头笑的浑身老骨头直颤,笑了半晌才伸出手,一脸惋惜又欣赏的拍了拍武行张的肩头,把快被笑声吓傻的武行张拍的抖了三抖。
“没看出来啊,你小子深藏不露,还懂这样的大道理,有这些见识。”
武行张糙脸一红。
“就这么办,正好这小子也差不多到年纪了……七岁?八岁?管他呢,明儿就让他到学堂里念书,我这就找先生去!”
族长兴致冲冲的冲出家门,留下一脸茫然的武行张守着一地茶碗碎片,半晌没说出心中的顾虑。
上学堂?
就宝爷那脾气,谁能让他老老实实的呆在学堂里?
然而,事实证明,族长就是族长。
他先是跟学堂里的先生打好招呼,接着就起身去了村西口的王太婆家。
王太婆是村里唯一一个不肯去养济堂的孤寡老人,八十多岁,半聋半瞎,却固执的很,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自己那个土坯的围墙小院和那两间矮趴趴的小房。
族长和镇上的人几次游说无果,也就随她去了。每个月,族里派人按时送些米面果蔬,余下的,就任她自己过活。
王太婆没有亲人,早年子女先她而去,随后老伴儿又病逝,零宗散亲也多年不走动,是死是活都没有音讯,她也就不再找了。如今,孤身一人的王太婆只有一条不知哪来的黄狗相伴,再来,就是那土坯围墙小院里开得灿烂温暖的满院鲜花。
开春时,是一树一树的迎春花,金斑点点。
五六月份,则是成片成片的油菜花,灿灿金光。
到盛夏时节,满院是盛开的娇艳无比的黄月季。
即使是入冬,矮小却温暖的小屋里,也摆着一盆一盆的黄水仙,香气醉人。
这些花从来都不是王太婆去料理的,可是到什么时节开什么花,却准的像每一天的日起日落。
七香镇从不缺花,所以镇上没有多少人去谈论王太婆院里的花,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种花料理花的人,是谁。
族长今日,就是为了这个人来找王太婆的。
一踏进王太婆的小院,满院的黄月季就灿烂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太婆正坐在花丛中的一把竹藤椅上,脚边窝着昏昏欲睡的大黄狗,身侧的小桌上,一只瓷碗里盛着一颗鲜红饱满的柿子还有一枚煮熟了的浑圆白净的鹅蛋。
族长见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太婆!”族长拔了拔声调。
其实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如此恭敬。但是太婆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年岁辈分在那摆着,这就是威仪。
“来啦?”
太婆抬了抬眯瞪的眼皮,只微微欠开一条缝。
“……”太婆脚边的大黄狗从昏睡中惊醒,站起身,甩了甩大尾巴。尾巴打到太婆的腿,她就挥挥手,“有财,别处玩去。”
叫有财的黄狗似乎听懂了,挪着步子晃到花丛的阴影里,翻身卧倒,继续睡。
族长看着大黄狗的背影,想着太婆刚刚叫它的名字,觉得脑袋又大了一圈。
用头皮猜都猜得出来,这么俗气的破名字是出自谁之手。
“太婆,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族长刚一开口,太婆就摆了摆手,头稍稍往身旁的小桌偏了偏,意思再明显不过,“宝儿是个好孩子,但有娘生没娘养,早晚会毁了他……你们决定吧,我都同意。”
“我怕……”我怕他不听我的,这句话族长坚持着一把老脸的尊严,死活没说出口。
太婆也没戳穿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放心吧,我跟他说了,明早就去祠堂找你……孩子玩闹惯了,让先生慢慢来吧……”
族长哑口结舌,半晌才点点头,“知道了。”
他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太婆。
老人家舒适的坐在竹藤椅里,椅子一摇一晃,叫有财的大黄狗睡梦中还动了动尾巴,满院的黄月季开在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明媚的让人想到了幸福。
还别说,这小子年岁不大,种花倒是一把好手。
村长笑着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