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江南河道已经七年不曾大疏，到时候黄河一旦决堤，受苦的是亿兆黎民，我戚宣怀就是再不肖也断不会拿国事用意气。”
　　梓辰却并不理会他的慷慨激昂，依旧淡淡问道：“那王爷准备用多少河工？耗时多久？预算几何？”
　　“我已经让张伯超重新招募八百年轻的壮劳力，至于工费和耗时，走一步看一步呗，那张伯超也是办老了河务的，他心里肯定有分寸。”说着，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梓辰。
　　梓辰接下宣怀递过来的茶杯，握在手里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他将目光投到远处，微睱起眼，仿佛在回忆什么，“元朝大德元年，江浙行省平章彻里为了清理吴淞江口多年潮汐带来的淤泥，用工三万人，历时七十余天，方才恢复了吴淞江的排洪；元朝大德八年，水利专家任仁发仅为了疏浚吴淞江中堵塞比较严重的三十八里江道，用工就达一百六十五万之巨。如今离开春仅剩不到两月，王爷的八百河工如何应付得了？”
　　宣怀心中一惊，“竟相差如此之大！刚才那张伯超怎的一言不发？枉我还一直视他为诤臣！”骂完张伯超，戚宣怀又仔细打量坐在面前的梓辰，暗暗叹服此人真是深不可测，亏得自己读了这些天的地方志，所得所获却不及其万一。
　　“前次听王爷提过，想来这个张伯超在庐城压抑多年，一直空有报复，遇上王爷，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能有一番作为，还望王爷念在他终究是一心为公，且是可用之才，就莫要怪罪了。”
　　宣怀自失地一笑，“我哪有资格怪罪他？令是我下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无知武断。”
　　“王爷切勿妄自菲薄，以免寒了人心。河工可以到当地再慢慢招，多给些工钱就是，事到如今也不在乎这几个了。”梓辰向后仰了仰身子，若有所思道：“其实吴凇江的地势本就极易淤积成患，我看，此番索性弃了此道，另辟蹊径，一方面，引吴凇江上游之水取道刘家河入长江；另一方面，将太湖东部之水循黄浦江入长江。如此双管齐下，虽一劳而永逸，不仅大大提升了太湖流域的泄洪能力，也可彻底消除吴凇江口常年淤积的隐患。”梓辰停下来，似乎觉得有些渴，也有些累，低头呷了两口茶，继续道：“出发前，王爷还得向皇上呈一个奏章，第一，说明您要做的事是权衡轻重后的决定；第二，请皇上示，这工程银两从哪里出。我料想，今年河务的亏空肯定小不了，王爷最好不要先斩后奏。对了，上回您说和张伯超的疏浚图一并递送进京的奏章可有回音？”
　　宣怀已是听得入了神，被他这么乍一问，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还没有，确实迟了些，六百里的加急，按理说十日之内便该有旨意的。”
　　梓辰略略沉吟，不禁凝了眉心，“如何送的奏章？”
　　“朝廷信使，走官道，住驿站啊。”
　　梓辰叹息一声，“那奏章恐怕是到不了京都了。这回，王爷务必嘱咐信使着便装，走商道，住客栈。”
　　宣怀只觉得后脊背一凉，倒吸一口冷气，“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劫密奏？这是非同小可的罪名，有这个必要吗？我早晚也是要回京都的，到时候当面呈奏，这起子蠹虫不仍旧是罪责难逃？”
　　“当然有这个必要。证据是可以销毁的，纸面上的东西，抹去何其容易，多一天时间，他们就多一分把握。恐怕现在，水司账房里有用的证据已是荡然无存了。不过王爷也无需忧虑，我们的目的本就不是计较前事，以之为师做好后事才是正经。”
　　“先生的意思是，知府衙门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了？那我如何向两个死去河工的家属交代？”宣怀这才反应过来，梓辰先前所说“敲山震虎”纯粹就是做个样子，不仅陈年的积弊查不出，就连眼前的亏空也是查不出的。以目前情势，庐城知府肯摆出个“查”的姿态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梓辰神色凝重，沉默半晌，方道：“有朝一日，王爷将此间水司墨吏尽数绳之以法，便是给万千河工、给庐城百姓最好的交代。”
　　一句话说得宣怀豁然开朗，原本惴惴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去，只觉得在当下纷乱迷离的局势中眼前这个人真似一盏引路的明灯。忽想起方才梓辰话里面那个“师”字，真真是说到心坎里，自己不就是需要这样的良师益友吗？想到此，他站起身，对着梓辰长作一揖，郑重说道：“宣怀虽为皇子，无奈才薄任重。宣怀此生并无君临天下的志向，只求能为百姓、为国家多做一些事情，也不枉做一回天家子孙。先生国士无双，宣怀甚是钦佩，如能得先生辅佐，宣怀愿以师礼待您，望先生成全。”说罢，又作深深一揖。
　　梓辰愣了愣，其实他对这个刚毅善良的皇子亦是颇有好感，但想到自己曾经做凡人时尚且不屑入仕，如今成了仙却反倒要替人谋划朝政，不禁觉得讽刺可笑。然而，若不是自己当年为救小呦擅自动用青琅星的灵力，便不会有此一难。青琅星的使命是化解世间戾气，福荫黎民百姓。如今自己除名仙班，谪落至此，又遇上戚宣怀，岂非天意？如若能够辅佐这位皇子成为一代明君，不正弥补了自己造成青琅星早夭的过失？也许这就是命数吧，不论经过多少曲折婉转，也终究是要回到老天爷早已安排好的轨迹上来。
　　梓辰将手中茶碗轻轻放到床沿上，淡淡说道：“王爷，茶凉了，劳您帮我续点热水。”
　　宣怀一怔，随即欢喜地端起茶碗，将里面残水泼了个干净，重新倒上一杯热茶，双手捧起单膝跪到梓辰面前，朗声道：“戚宣怀给先生敬茶。承蒙先生不弃，宣怀当终生奉您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