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也偶尔会思考，在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应该被接受，又有什么应该要改变？如果要改变，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太晚？还是永远都不会太晚？如果真要放手一搏，自己愿意承受多少情绪上可能经历的不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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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疗师总是告诉来访者：追随你的嫉妒心，它会告诉你，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当李乔他们看着朱丽变得自信又坚定，也许会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去追求自己心中那个“收银员的工作”，于是他们希望朱丽停留在原地，跟他们一样只有空想而没有实干，被不存在的栏杆束缚在自己的牢笼里。
　　是这样吗？
　　还是只有李乔这么想呢？
　　“再说了，周末的时间你不想和我一起度过吗？”朱丽的老公这样对她说。
　　朱丽说她当然想，但她也同样想去大润发超市工作，而且这种想法都快要变成一种执念了。
　　所以最终，她还是去应聘了那份工作，而就在她得知自己的肿瘤消失的那一天，她也获得了周六早班的工作。
　　朱丽在诊室里拿出手机，给李乔播放了两条电话留言，一条来自肿瘤医生，一条来自超市经理。
　　当时，她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就像是中了彩票，而且是特等奖中的特等奖那种。
　　当大润发超市的留言播完之后，朱丽对李乔说：“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她解释说，没人知道肿瘤会不会复发，所以她不想给自己的愿望清单上增添什么新愿望，只想把已有的愿望完成就好。
　　“你必须采取行动，愿望才能一项项被划掉，”朱丽说，“不然的话，那就只是一连串你原本有机会实现的空想。”
　　回到当下，李乔站在超市里，还在犹豫该排哪条队结账。虽然她先前就知道朱丽已经在大润发超市上班了，但一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就在这家分店上班。
　　她还没看到李乔，李乔忍不住从远处偷偷观察她。她旁边站着一个装袋的同事，在朱丽结账完毕后，动作麻利地把客人的货物装好袋，然后递给客户。
　　而朱丽本人则和顾客在聊着什么，还送了一些贴纸给一个小孩，李乔虽然听不到她和别人都聊了什么，但看到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她就像是收银员之星，受到每个人的追捧。
　　大家似乎都认识她。
　　而且，她果然非常高效，她的那条队伍前进得特别快。
　　看着这一切，李乔的眼眶都要湿润了。
　　但她突然听到女儿在冲她喊道：“妈妈，到这边来！”然后就看到女儿正奋力地穿过人群向朱丽的收银台移动。
　　李乔迟疑了。她不知道为自己的心理治疗室结账会不会让朱丽感到尴尬。
　　而且，她觉得也许自己会尴尬。因为朱丽原本对自己一无所知，要她逐样扫描她购物车里的商品，会让李乔觉得是暴露了自己的生活。
　　但更重要的是，李乔想到朱丽和她聊过每当她看到朋友们的小孩就会感到难受，因为她和她丈夫也正在想方设法要小孩。如果见到李乔的女儿，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到这边来！”李乔冲女儿喊着，示意她换到另外一条队伍中去。
　　“但这条队伍更快啊！”女儿大声回答李乔。
　　确实，那条队伍特别快，因为朱丽实在是太高效了。
　　就在这时，朱丽看到了李乔的女儿，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李乔。
　　暴露了。
　　李乔朝她笑笑，她也朝李乔笑笑。
　　李乔开始朝另外一条队伍走去，但朱丽却说：“嘿，大姐，你应该听你女儿的话，这条队伍比较短哦！”于是李乔只好跟着女儿排到了朱丽面前的那条队伍里。
　　等候结账的时候李乔尽量让自己不要盯着朱丽，但是她又忍不住。
　　她仿佛通过面前的朱丽看着另外一个朱丽一步步将自己在治疗中描绘过的场景展现在现实生活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梦想成真。
　　当女儿和李乔排到收银台的时候，朱丽也像对待其他顾客那样，和她们聊天打趣。
　　“面包和牛奶！”她对李乔的女儿说，“早餐的好选择哦。”
　　“这是我妈妈的。”李乔女儿回答道，“我更喜欢豆浆配油条。”
　　朱丽环顾四周，确保在没人听到的前提下，对李乔女儿眨了眨眼，轻声说：“告诉你个秘密，我也是。”
　　接下来她俩就一直在讨论李乔女儿挑选的各种巧克力棒有哪些优点。
　　当他们结完账、打完包、推着车准备离开时，李乔的女儿在认真查看朱丽给她的贴纸。
　　“那个收银员阿姨挺有意思的，我喜欢她。”
　　“嗯嗯，我也是。”李乔说。
　　大约半个小时后，李乔他们回到家，她在厨房里归置买回来的食物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超市小票上潦草地写着一行字：“我怀孕了！”
　　李乔的心情很复杂。
　　以前在面对朱丽时，李乔经常会思考治疗她的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她是仅仅需要有个人和她聊聊，减轻她的痛苦和孤独感，还是她想要理解自己可以如何塑造“自己”这个角色？
　　她在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也偶尔会思考，在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应该被接受，又有什么应该要改变？如果要改变，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太晚？还是永远都不会太晚？如果真要放手一搏，自己愿意承受多少情绪上可能经历的不适呢？
　　即便朱丽没有给自己设置一年的最后期限，死亡本身也是一个既定存在的、无法改变的期限。如果不去做自己心里特别想做的那件事，应该会后悔的吧？而后悔大概会带来两种结果：要么把你禁锢在过去，要么成为你改变未来的动力。
　　再次见到朱丽是在超市见面后的几个月了。
　　那时候的朱丽看上去和在超市的时候很不一样，甚至和她几周前的样子都相差很远。
　　那时候医生刚告诉她为了保命要再多舍弃一些器官。
　　朱丽坐在李乔对面，正在对她身体的各个器官进行分类，从而决定要保留哪些部位。
　　“是留着结肠好，还是留着子宫好呢？”她问李乔，扬起眉毛，好像在讲一个笑话。
　　李乔感觉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朱丽她挨过了第一次癌症，挨过了复发和医生的死缓宣判，甚至还怀上了带给她希望的新生命。但是，生命真的跟她开了太多玩笑，她已经受够了宇宙中的小概率事件，现在已经完全被击垮了。
　　她的皮肤看上去脆弱而布满了皱纹，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在最近的治疗中，她们时常会在治疗的时候一起哭泣，离开的时候她会拥抱着李乔沉默好久再走。
　　大润发超市的人都不知道她病了，她也想尽可能地保持现状。她希望同事们能先了解她作为普通人的一面，而不是一开始就把她当做癌症病人。
　　“这就像是在玩一个二选一的游戏，”朱丽说，“你宁愿死于飞机失事，还是死于火灾？你会选择失明，还是失聪？你会选择这辈子身上都会发出恶臭，还是这辈子都会闻到恶臭？……这些二选一的选项都是很糟糕的，可不可以两个都不选？……不行，必须要选一个。”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小时候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就坚定地两个都不选，长大成人之后依然贯彻着这个理念。
　　她当时面临的抉择是，要么去一家声望很高但是没有什么经费的研究生院，要么选择一个研究经费充足但是却没有什么趣味的职位，她身边的每个人都给出了建议，但是，朱丽没有听从大家的劝告，两个都没选，而是在不久之后拿到了一家更好的研究生院的更好的职位，而且后来还在那里遇到了她的丈夫。
　　但是当朱丽生病以后，“两个都不选”似乎就行不通了。是留着乳房等死还是切除乳房保命？她选择了活命。
　　还有很多这样子的抉择，答案似乎都很难，却又不言自明，但朱丽每次都从容面对那些选择。
　　但是这次的这个身体器官轮盘大赌博，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毕竟，她还在消化最近一次流产带来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