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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再次坐在这盏水晶灯下,一整桌菜色仿佛还原了记忆中的一幅旧画,我才恍然确定,我是真的又回到这里来了。
可到底为了什么又回到这里来呢?
对我来说,这个地方不过是一间华丽的墓穴。
从我第一次走进来,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只有死过,才有资格来到这里。
十三岁那年,是我亲手把罗姹杀死在八宝庄的田埂上,最后一眼看到了满山坡都开着紫色小花,那种长在荒地里最不起眼的,一直以来都被她叫作“星星草”的野草花。
她再醒过来,才成为了我。我躺在医院里,罗斌、赵英妹都在,姚真也在。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姚真带我来的,在这一世里,她终于承认她是我的母亲。
她带我进去一间书房,一个男人坐在那里。
她指着那人说,“叫爸爸。”
我站了半天,默不作声,全世界都很安静。
那男人就是唐轻乘,他对我其实挺好。
他大概很有钱,所以每天都在给我买东西。各种各样,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
有时候他干脆给我钞票。花花绿绿一把,我用两只手也抓不过来,可我不知道用它们来干什么。
他的书房不让人进,只有我随时可以进去翻书。
可我偏偏不喜欢看书,起码一点也不喜欢他的书。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乱涂乱画。
我画仙女,想象仙女们的样子如何美得不在人间。
我又画花,凭记忆描摹它们惊心动魄的叶纹。
为此唐轻乘送我去学画。
可我不喜欢陌生人多的画室。
唐轻乘便让老师到家里来教。
我干脆又什么都不喜欢画了。
唐轻乘要我做的,我都不喜欢。
司机送我上学,我就不去。我只愿一个人走路或骑自行车。
我每天几乎最后一个走进教室。
没办法,对于每天必须醒来这件事,我已经十分困难。
早上天还黑着,我已经开始和自己较起劲来,只有闭着眼睛才能证明自己还没醒。
一直挨到姚真或赵英妹走进房里来,由着她们一把扯开我的窗帘。
阳光是一把白刃,“刺啦”劈开我的脑门,我才能爬起来穿上衣服,匆匆跑出门去。
餐桌上每天变着花样的早餐,我大概从来都没仔细看过一眼。
不管走路还是骑车,我都慢悠悠的。
有时候停下来,为一只花斑猫或一条黄狗。它们偶然经过,从某个弄堂里或拐角处突然窜上街面,因为我刹住脚。
动物的眼睛大而明亮,眼神也直勾勾的。
它们凝视我,我也凝视它们。
我们必定在某个地方见过,那个神秘的只属于我们的地方。但它们显然都没我来的念旧。
就在我热切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悄然动了动眼珠子,又摇摇尾巴低“呜”一声,决定把我丢下。
它们松弛的身形沿着街角墙根慢慢奔跑,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
我当然也只能继续上路。
走到接近校园的路口,我一般都会停下来观察,观察自己来迟了,还是来早了。
如果太早,我就选一棵树倚靠,靠在那里等上一会儿。一直等到早读铃声响起,我从第一声数到第三声,这才站起身来,冲进校门去。
终于有那么一天,为了我的迟到,老师十分生气。他让我回家,请家长来。
我走出办公室,走在回家的半道上突然又折了回去。
我把书包扔在他的办公桌上。不知道因为迟到,还是因为我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或者两样都有吧。
老师结巴起来。他个子很高,脖子生得细长,头发又黑又硬像顶着乌纱帽。他的眼睛本来就大,占据了半张脸,又因为生气越发瞪出眼珠子来。
我想到了《黑猫警长》里的螳螂先生。
“你,你说你光是迟到吗?你浑身多少毛病你知不知道?”
从他的眼睛里,我的确读到了“叹为观止”。
但我还在想着那个一点也不像童话的童话故事:螳螂新娘在新婚之夜吃掉了螳螂先生,为了他们的孩子。
“你是一个女生!”老师特别加了这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了,也不记得当下说了什么胡话。
两个人都很激动,吵得格外大声。
一群老师从什么地方跑来,把我们分开。
从那以后,我在教室里彻底沦为游魂。没有人理会我迟到还是睡觉,听讲或者不听讲。
我的座位每星期都被调整,同桌也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到最后,我干脆一个人坐到最角落里面最后一排去了。
老师每天都在公布不交作业的学生名单,念完一长串名字才念到我,逃跑似的一带而过。
他大概替我害臊,我是唯一的女生,有必要给我留点面子。
其实我哪里需要呢,我乐得一个人自在。
如果哪天特别不想上课,我会干脆走掉,走到农贸市场去看一窝兔子,或者拐进秘密花园。
叫它“花园”,其实也就河堤上一片灌木林子,中间泥土小径,两边都是树,云杉还是水杉也分不清楚。
只记得坡上坡下高高低低到处开满同一种花。花香吸引了我,也吸引蜜蜂。
它们穿叶飞花,走走停停,从一朵花蕊到另一朵花蕊,只想挑一朵最喜欢的。
我也跟着采上一捧,用校服包裹住抱在胸前。
回去时一路上都有人在说,“好香哦,哪里来的蔷妹妹花。”
“蔷妹妹”是白厦俚语,也就是蔷薇花。
野蔷薇开在五六月。
这么推断起来,我第一次走到那里,应该是个春天。
春天具有魔力,除了蔷薇花香总还有点别的。
那时候灌木林子外围一带,景象算得奇异。大片老房子已经推倒,新楼房刚竖起来,一栋还是两栋。平日里惯常见到的场面,黄沙漫天,压土机轰隆隆隆,各种金属交错拉扯,动不动就发出龇牙咧嘴的怪声。河底早就干了,河滩子上留了一道半拉子树丛,就那么突兀的,无可奈何的,闲置在“荒芜”当中,像沙漠里一块绿地,更像漂泊在野塘边上的一叶浮萍。你随便看它一眼,就立刻想到“命运未卜”四个字。
春天的花香,被遗弃的荒芜。我自己也不晓得哪一点才更吸引了我。
我就只管走了进去。
迎面郁郁葱葱,目光所及繁花似锦。天空是翠绿色的,风吹在身上轻飘飘的。太阳的金粉从很高的头顶飘落下来,一闪一闪,分不清楚哪是树叶哪是日影,一切都静幽幽的,悄无声息。虫声倒鸣得欢快,人越发迷糊起来,感觉走在一条时光隧道上,从荒芜衰败的年代到生机盎然的年代,来回穿梭。
总是梦游一般,人不由自主就走到那里去了。
走进去,发呆。
直到有一天,其实我心里也早就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
我再去时,它凭空消失了。
宴席上被撤走的餐盘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段时候刚好临近中考,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不是显得失魂落魄。所有人都觉得我无可救药,包括我自己。
唐轻乘为了我的将来一定费过不少心思。早早给我安排上一所私立学校。
可我就是不开口。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那天下午,他推了很多工作,特为抽出一点时间来找我谈话。
他的书房我去了,我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站得笔直。
“为什么不去?总得有个理由。”
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一个声调,听不出情绪。
我那天穿了件白T和粉绿格子中裤,下摆褶缝里有两只斜插口袋。
我把手从口袋里悄悄拿出来,背到身后去,就是不说一句话。
我那时候身高已逼近姚真,腿的比例使我整个人吊在半空里,一张圆脸又嘟着总感觉在生气,浑身上下不协调的年纪,看着就有股子招人烦的蔫劲。
我很少照镜子。镜子里奇奇怪怪的模样,我自己也喜欢不起来。
“你,过来。”
唐轻乘换了一种轻柔的语调,不用看脸也猜到他的表情。
他是要我从办公桌这边走到他跟前去。
他等着我,我却不过去,他只能又站起来,从书柜那面绕到我这边来。
他想拉住我的手,我本能朝后闪退,他比我更快抓到了我的手臂。
他坐进皮沙发里。
我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
“我今天一定要听个理由,”他说,“但我也答应,只要你说出这个理由,我可以随你。”
睫毛盖住了眼睛,但藏不住眼珠子在眼缝里微微颤动。我和他离得这么近,分辨不出身体绷住的感觉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我只是十分确定他有能力看穿我,尤其那时我正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他的视线牢牢扣住。
一声叹息发出来的时候,我几乎以为听错了,眼尾悄悄瞥过去一点,又迅速返回。
“我,”他刚说出一个字又放弃了,抓着我的手也垂了下去。
他整个人松弛下来靠进沙发里,不再看我。
“我不是故意的。”
他这话对着旁边那盆三色堇说。
我听不懂,也便瞪着眼睛随他看过去。
其实我一直都不太喜欢摆在那里的那盆花。它们傻里傻气,开出来的花像一张一张小丑脸,滑稽得很。
“我当初并不知道,姚真她,唉……”
我忽然听懂他在说什么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整个舞台灯光都汇聚到我身上来,照着我一丝不挂的样子。
先是热血奔涌起来,然后点着了哪里的火苗,火焰蹿起来老高烧着漫山遍野烧出了焦糊味。
为什么要说这个?为什么要说?
我捏紧了拳头微微颤抖。死过去的魂灵冲出血浆撞倒在脑门心上。
疼!痛苦像藤曼占据了胸口又一路攀爬,爬进喉咙里一把将我勒住,勒得脖颈那里难受。
我用手指深深掐进喉管里想要它松一松,不争气的眼泪却又要漫上来了。
我死命憋住了气息,直把脸憋得通红通红。
“星星,星星,”唐轻乘叫着我的小名用力拉扯我手臂,不知要怎么才能帮上我忙,他还想抓着我肩膀把我抱起来。
“星星,星星,”姚真也扑进来了,跟着喊,带着哭腔。
她大约一直躲在门外。
我哪来那么大劲,一把推开他们冲出门去。
我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只不过喉咙里透出一丝丝血腥味,大太阳底下连气也快喘不上一口来了,我只能停下脚步。
胃里的食物翻涌上来,我蹲在路边呕吐。
吐完了,继续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愤怒已经退潮。
惨白的沙滩只落得一片惨白。
眼泪化成了雾气在心头氤氲,那滋味大约更接近凄苦。
“喂,你怎么了?”
粗嘎的声音有点难听。
我先看到一双帆布胶鞋脏兮兮的,再往上看到同样脏兮兮的一张脸。
红棕色皮肤在哪里剐蹭了几道灰泥,结结实实,又圆又憨。
他半蹲下身姿弯着腰。
虽然戴着安全帽,还是被阳光晒得眉毛嘴巴都挤到一块了,又朝着同一个方向拧去。
汗珠子沿着他的额头眉毛滑下来,滴进沙土里。他十分熟练地用手指撩甩出去一把,眼睛却没有离开我半步,实实在在是在担心点什么。
我倒猛得站起来了,还倒退了几步。
这才发现我其实又跑到“秘密花园”去了。
但那时候花园已毁,周围只剩下几排楼房和一片废墟,刚成型的高楼灰蒙蒙的,到处开着黑洞洞的窗口。
我又想到了《西游记》里的蜈蚣精,满肚子长着黑眼睛。
“三碗,干嘛呢——谁啊?”
远处有人经过,大声朝这边喊。
被叫“三碗”的男孩还没来得及转过脸去,就又有人呼喝起来。
“哎哟哟,还是个小姑娘——三碗你小子不得了,了不得,多大个人就懂事了嘛。”
一群人哄笑,怪里怪气吹出哨声。
我实在听不得这些话,一转身飞也似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