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以后，警车如约而至。
　　就像一首野性的狂想曲，忽然被人掐断了，演奏者的笛鸣声在林宅虚晃晃的叶状路灯下，悄无声息地没入幽暗的江潮。再往后，乐谱翻篇，新的演奏者登上历史舞台，开始下一轮的艺术表演。
　　围观的人潮间错地涌动着，满载着欢呼与好奇。一队训练有素的警员一边拉着警戒线，一边平静地接受着带有温度的洗尘仪式。为首的一名身材修长，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的男子，正是杜警官，他是本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
　　杜警官的全名叫作杜侑安，现年三十五岁，是岐北地方人士，早年在全石镇小居，目前供职于涵水府警察本部。由于日常工作表现出色，经常被外派到其他分署协助工作。也正因如此，他才经常被同事叫做“临时工代表”。这一次，全石镇署长姜涛奉命前往本部，参加为期一周的培训活动，所以特意向上级申请，将杜侑安借调到全石分署，协助副署长蒋梦春主持日常工作。杜侑安正好处理完一件案子，便欣然接受了这位老伙计的盛情邀请。
　　进入林宅，杜侑安先向吉川询问了案发情况，随后将现有的人手划分为三个小队。他将一支队伍安排在门口维持秩序，又让另一支队伍在周边巡逻，自己则领着一小队人马前往浴室。杜警官进屋没多久，一位名叫何益生的老法医姗姗来迟，在女助理带领下，提着勘察箱去了林宅的浴室。再往后，又有几名警察从屋外走了进来，负责协助现场的搜查工作。
　　整个侦查工作在杜侑安的指挥下，紧锣密鼓地展开着。
　　进入浴室，杜侑安蹲坐在固定线旁，仔细观察着尸体。死者上身穿着一件纯白色条纹衫，下身穿着一条绀碧色薄款西裤。脖颈处还环戴着一枚和田金镶玉坠，玉坠正前是虚空藏菩萨，后侧为七彩古金法轮。死者上衣口袋前别有一枚司徽，徽章形状由“青森商贸”四个字演变而成，只是添了一些烫金的工艺。杜侑安由此联想到门口铭牌上的“林青森邸”字样，再结合目击者的供词，猜测死者的身份应该是青森商贸的老板。从现场情形来看，林老板应该是在下班回家后，与人发生口角，才惨遭不测。
　　杜侑安摸了摸死者的上衣口袋，没有在里面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随后他将手伸向死者的裤袋。在裤袋中，他搜出一条折叠整齐的淡天蓝色絮边手帕、一块复古翻盖怀表和一串钥匙。
　　杜侑安展开手帕，摊在左手上，发现手帕的边角绣有红线小字。观察字形，像是形意的“陆”字。于是，他猜测那块帕子可能属于林的妻子，也可能属于另一位女子，至于是谁，目前不得而知。
　　他收起手帕，看了看猎装怀表。表盖处刻着一句佛门偈语，“刹那便是永恒”。表盖内有一张长发少女的半身照。观之芳华，兴许正值桃李之年，一袭荆南风的短袖格子衫，学生装，一半银灰，一半淡蓝。此人究竟是林老板的妻子，还是他的亲戚姊妹，杜侑安无从得知。
　　至于那串钥匙，款式倒是稀松平常，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钥匙上的标签，上面工整地记载着每个房间的名字，生怕别人找不到似的。鉴于这些物件在日后的侦查过程中，也许能发挥一定作用。杜侑安便示意其他警官将其装入证物袋，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让杜侑安奇怪的是，他并未在死者身上发现任何一部手机。作为公司老板，尤其是从事商贸行业的高层管理者，时刻关注企业内部的最新消息，已经是时代赋予的崇高使命。可是，死者身边却没有手机，确实令人费解。为此，杜侑安还依次询问了负责现场勘察的其他警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一楼所有房间均未发现死者的手机。如果后续对二楼的搜查依然找不到这块拼图，那么作出“手机可能被犯人偷走”的推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个罪犯真的把手机偷走了？罪犯为什么要把手机拿走？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杜侑安把目前还不能解释通透的三个问题，都做了笔记，以便日后探讨案件时，可以回头再看。
　　记录完之后，他又走到那具尸体旁，蹲下身，用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慢慢地把那具尸体上的衬衣解开。他沿着尸体的伤痕走势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不时转过头与何法医进行交流。
　　何益生做完初步检查，又打开手电筒，依次指着尸体上的伤痕解释：“初步断定，死者身上共有三处伤痕。致命伤在左胸的近心脏部位，是开放性创口，深度大约四公分，宽度微窄，很可能是水果刀刺入产生的效果。还有一处同样是刀伤，伤口在死者腹部偏左，痕迹自上而下，由深变浅，大概有十二公分长。可以确定的是，两处刀伤皆为同一锐器所致，而且根据创口内腔方向来看，犯人大概率不是左撇子。另外，犯人身高可能比死者稍矮一些。死者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而犯人的身高预估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五之间。”
　　“犯人的身高比死者稍矮一些吗？”杜侑安一边比划一边问。
　　“是的。因为犯人造成第一刀时的动作更接近于他的自然状态，所以创口的高度与犯人右手持刀的高度相差不多。而犯人的第二刀之所以能准确命中死者要害，是因为死者在被刺后，吃痛躲避，身体微曲，又用左手捂住了腹部，他试图用右手阻挡犯人的攻击，但并未成功。以上推论可以从死者左手上的血迹加以证明。”
　　“了解。如此说来，犯人在实施犯罪时，由于某些未知的因素，第一刀偏离要害，随后才补刺了第二刀。”杜侑安根据何法医的描述，在心中模拟了案发场景。
　　“从这一点看出，犯人在面对死者时举止慌张，甚至出现了握刀不稳的情况，这说明他的心理素质一般。而且从作案手法和痕迹来看，犯人应该不是老练的职业杀手。”
　　“但是，我认为，在犯人行凶前，被害人就已经察觉到了凶手的不同寻常。正因如此，被害人根据身体本能进行了反抗和躲避，才导致犯人第一刀偏离目标。双方后续又进行了一定程度地拉扯，而决斗的结果就是犯人成功将刀刺进了被害者的胸膛，并致其死亡。随后，犯人将现场清理干净，取走了所有的工具。”杜侑安摸着下巴上拉碴的胡须说，“这名犯人本来有很多放弃行凶的机会，但他毅然决定实施犯罪，足以说明犯人的行凶意图异常坚决。”
　　“杜警官，不好意思，我想打断一下。”
　　杜侑安看向何益生，问：“何老师，什么事？”
　　“请您稍等一下。”何益生看向助理法医苏嫒嫒，“小苏，来，帮我调整一下尸体的朝向。对，把他整个翻过来。正如我刚才所说，死者身上共有三处伤痕……”
　　杜侑安见状俯身揽下这个活，帮着女助手将尸体翻转过来。
　　“除了上述的两处刀伤外，在死者后脑勺部位，还有一处隐蔽的锤痕。”
　　“锤痕？”杜侑安饶有兴致地问。
　　“是的。”何法医推了推眼镜，“不过，我可以肯定，锤击并非致命伤，所以……”
　　“所以案发情况要比之前的假设更加复杂。啊，不好意思，打断您说话了。”
　　“没关系，杜警官，如果您有什么想法直说无妨，我尽力配合。”
　　“多谢。”杜侑安点头致意，“也就是说，犯人一开始趁死者不注意先敲晕了他，然后发现死者并未死亡，又补刀杀害了他。”
　　“从凶器的顺序来看，应该是这样的。因为谁也不会在明确击杀被害者的时候，再去做徒劳的事情。而且，这个无用功，不仅会给嫌疑人带来相当大的麻烦，还不能掩盖死者的真实伤害。也就是说，犯人如果想用锤击掩盖刀伤，则至少要往两处刀伤锤击才有覆盖的效果。当然，以现在的法医学视角来看，这样的操作无异于画蛇添足。”何法医作出解释。
　　“但是，何老师，这样就很奇怪了。”杜侑安打断了何法医的话，并提出疑问，“通常而言，锤击对应钝器，刀伤对应锐器。在目前已知的犯罪档案中，还未出现过既兼具两种功能，又便于携带的作案工具。”
　　“是的。”何益生予以肯定，“在我有限的职业生涯中也未曾遇见。”
　　“既然如此，犯人为何要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行凶方式呢？按照正常逻辑，锤击或者刺杀，二者选择其一即可致人死亡，犯人为何要多此一举呢？”杜侑安不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