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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霍顿花园酒店。
一辆黑色跑车从酒店大门前直接跑过,径直驶入地下停车场。
伊藤昂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停好跑车,乘坐地下停车场的电梯直达顶层。
在花园酒店的顶层是一间别具格调的西餐厅,酒店的地段很好,楼层够高,餐厅四周是清一色的落地窗,在这里几乎能够俯瞰整个东京。
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那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人,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她全身行头的价值就足以让任何舞会上的名媛黯然失色。
“你来了?”女人看着从大门走进来的伊藤昂。
“今天没什么人啊。”伊藤昂微笑着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服务生过来点餐,他摆摆手说,“老样子就好。”
然后礼貌地看了女人一眼。
“我也是老样子。”女人对服务生说。
她的面容有着难以掩藏的疲倦,眼睛有些红,似乎哭了很久,但眼神依旧带有富贵人家特有的傲慢。
“为什么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是明知故问?我们一起吃饭,不包场的话第二天就会上新闻吧。”她淡淡说。
伊藤昂叹了口气,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人气高也不全是好事啊。”
女人拿起红酒杯,嗤笑地看着他:“你可真是毫无危机感啊,事务所没有给你打电话吗?”
“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伊藤昂说。
“你这两周的人气已经下滑很多了,乐队也没有举办巡演,作为明星,如果没有曝光率,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的……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残酷。”
“这种事情努力也没有办法,顺其自然吧。”伊藤昂笑着说。
“你只是嘴上这样说吧?”女人嗤笑说,“以为我不了解你吗?你的野心和骄傲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伊藤昂佯装鼓掌,说:“没错,你很了解我,所以你应该知道我根本不会被这些小事影响,下周发布新曲的时候,ANOTHERRIOT还是会在榜首。”
“有自信是好事,但最近的舆论导向甚至根本不在圈子里。”女人说,“户川白,你已经见过了吧?”
“没错,你从警方那里听说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只是帮助了遭遇车祸的神社职员而已,但户川白这个人很麻烦。”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憎的神色。
伊藤昂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他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人气。”女人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要知道,日本只不大,艺人却如同蝗虫一样前仆后继地登上舞台,你的竞争对手数不胜数,可如今连一个狩人都能够吸引这么多的关注,在民众间有明星一般的影响力,这对你的人气有着极大的冲击。”
什么啊,原来不是那件事。
伊藤昂笑了笑,说:“他是狩人,我是歌手,怎么会有竞争关系?”
女人怒其不争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伊藤昂转开话题,问:“你弟弟的葬礼怎么样了?”
女人一怔,深深吸了口气,说:“你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我怎么敢?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亲爱的。”伊藤昂说。
“我听说了你和你们乐队那个女鼓手的事,希望你们没有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当然没有。”伊藤昂摊了摊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女流氓情有独钟,但你要知道我为你铲除了多少竞争对手,我为你铺平了所有的路,所以不要让我忍无可忍。”女人说。
伊藤昂喝了一口红酒,忽然感到有些厌烦。
“你似乎看户川白很不顺眼,但不要把你的事强加到我身上,你弟弟的死跟他有关,我说的对吧?”他说,“虽然出于某种理由,我也不太喜欢那个男人,但我比他优秀,优秀的人怎么会在意那些呢?所以我不会向他施加愤怒,只是可怜他罢了。”
他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说:“我还有事,你一个人慢慢吃吧。”
女人的脸色冷了下来,说:“你如果现在离开,那就不要回来了。”
伊藤昂将空杯子放在她面前,英俊的脸上透露出迷人的微笑:“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没有我的话,你可活不下去啊。”
他转身走出餐厅。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女人的脸色才稍稍缓和,原来生气是演戏,只是十分无奈。
三浦绘里纱很爱他,爱他年轻英俊的脸,也爱他的人格魅力,当然也迷恋他的身体。
就像吸毒一样。
相反的,她有多爱他,就有多讨厌户川白。
她唯一的弟弟三浦翔太死于北司高中的连环命案,而负责那个吸血鬼杀人事件的狩人就是户川白,她利用集团的财力和人脉调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弟弟生前对于户川白有着某种敌意。
原本并不关键的部分在她心中无限放大,她不可能去找吸血鬼算账,何况凶手已经伏诛,所以愤怒被施加在那个无能的狩人身上。
对伊藤昂人气的冲击,对他弟弟的死的影响,这让三浦绘里纱不顾暗鸦神社的影响力想要报复户川白。
她本就是个疯狂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和黑道有联系,不可能用残忍阴暗的手法对付伊藤昂的竞争对手以及和他有过暧昧的女艺人。
她就是坐在这座城市的阴影处的人。
她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东京,眼神忽明忽暗。
……
户川白穿着黑色罩衣,站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里挑选商品。
货架上放着五颜六色的零食,他拿了几袋泡面和饼干,又去旁边取下一打可乐和鸡蛋。
到收银台前付账时,他下意识将脸转过去,不想被人认出来,最近他常常能在网络上看到自己的消息,有些头疼那些心血来潮的粉丝。
“您还要些什么吗?”收银员说。
“不用。”
户川白将袋子收好,结帐走出商店。
天色不早了,明天还有工作,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消息,虽然不是很想在家呆着,但也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
自从鬣狗搬到上原熏家里后,两个人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都泡在一起,仿佛不会腻,每次与青瞳组交接任务,鬣狗都一反往常的懒惰,非常热情地包揽下来。
冰山最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黑羽组总共没几个人,户川白就算想兜风也找不到同伴,不知雀?户川白不想引起小女生的误会,朝霞?户川白更不想让她误会。
像他这样活着的家伙,基本上都是宅男,可宅男也有自己的兴趣,户川白与他们不同。
“你是户川白吗?”
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
户川白一怔,拎着购物袋转过身来,面前站着一个矮个子,从身形上看大概很胖,可她戴着帽兜,使户川白看不清她的脸。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户川白心想该不会在家门口都能遇到脑残粉。
他走神的那一瞬间,矮个子家伙忽然从衣服里抽出一只啤酒瓶,猛地向他头上砸过来!
户川白终究是狩人,他迅速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啤酒瓶碎裂开来,玻璃渣落了他一声。
“你去死吧!”
他的警觉提高,去看那个矮个子时,却发现他转身逃跑了,很快就消失在街道那头。
户川白咬咬牙,发现自己的手臂被玻璃划破了,鲜血顺着被割破的袖管滑落,他想起来家里没有急救箱,因为基本上有伤都是在神社解决。
他打开手机,想给鬣狗打电话,但又觉得大半夜把他从女友的被子里叫出来不太妥当,于是拨通了冰山的号码。
接电话有点慢。
“组长?”
“是我。”户川白刚想开口问能不能去她家包扎一下,忽然听到电话那头有些嘈杂,还有男人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普通往常那样平淡。
“不,没什么,打错了。”户川白缓缓说。
他挂断电话,忽然自嘲一笑,二十六岁的人居然不会自己去医院,真是有点白痴。
其实更深层次的意识里,是不想打扰她。
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啊,像鬣狗那样,找个男朋友,去恋爱,去结婚生子,等到过几年从第一线狩人的位置上退下来,去青瞳组做一个文书工作,平静幸福度过一生。
他下意识将自己的人生,摆在了不平静的轨道上揣测。
只是,袭击自己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难道是,鸦之逐?
可与车祸相比,这一次的袭击实在有些小儿科。
户川白想着心事,迈开脚步想要往小区走去,没想到又被一个不速之客拦在面前。
“又来?”
那家伙个子高一些,虽然是夜晚却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显得十分不正常。
“你是谁?”户川白皱眉说,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提高了紧惕。
那家伙似乎是笑了笑,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新户小姐?”户川白有些意外。
“你的样子看起来真狼狈啊。”新户茗子笑了笑,意味莫名地看着户川白,“狩人也会晚上出来买零食?”
户川白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新户茗子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为了来见你可是很麻烦的事,要避开狗仔队还得穿成俄罗斯套娃。”
“见我?”
“没错。”新户茗子抿嘴一笑,“你手上的伤不要紧吗?要不要去我家包扎一下。”
“不用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新户茗子摆摆手,说:“我的车就在前面,去我家吧,不要拒绝,我不想站在这里和流着血的家伙讲话,先包扎好伤口再说。”
户川白有些犹豫,但新户茗子已经转身向不远处的轿车走去。
他无奈摇头,只好拎着购物袋跟了过去。
那是一辆适合都市女性的单厢轿车,户川白别无选择地坐在副驾驶,腿上还放着装满零食的购物袋,手臂上不断淌血。
新户茗子是ANOTHERRIOT的鼓手,她和户川白只在林中木屋见过一面,户川白怎样也想不明白她与自己见面的理由,但这个夜晚一个人去医院也确实太过凄凉,再加上好奇,他还是决定坐她的车。
“你还真跟过来了?”新户茗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发动引擎。
“难道不是你有事找我?”户川白彻底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了。
新户茗子的开车风格就和她的性格一样,风驰电掣,难以捉摸。
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着,她说:“不要把血沾在坐垫上。”
户川白不得已挪了挪胳膊,说:“你放我下车,我自己去医院,也不用弄脏你的车。”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得跟我走,但也不能弄脏我的车。”
户川白无话可说。
“那个人为什么要打你?”新户茗子一边开着快车一边说。
“我不知道。”户川白说。
他能够想到的理由,只有鸦之逐。
犬山兄弟已经开始向他发起进攻,而他必须遵守古老的规则,接受这些挑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只能被动挨打,在挑战发起的情况下,即便他反击杀了袭击者也完全合理,符合规则。
但他不确定,因为还有太多想不到的理由。
比如说加鹤小竹——她不是任何一方的人,她只是个普通的孤儿,却也想方设法要杀死户川白。
户川白杀了太多吸血鬼,也有许多人因他而死,他不知道在黑暗中有多少眼睛盯着自己,等候着时机将他拽入深渊。
人们能够伤害他,但他不能肆意回击,伤及无辜。
他能怎样做呢?只能接受这些,在拿起刀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他拥抱了黑暗,所以要承受黑暗。
“到了。”
新户茗子将车停在门口,这是一幢二层楼的房子,还附带一个小院,在这一带算是不错的住宅。不过院子里杂草丛生,看得出来她不爱打理。
她推开院门,居然没上锁,户川白跟在她身后走在碎石小道上。
“进屋前脱鞋。”新户茗子说,她回头看了户川白一眼,想了想,“如果你脚臭的话,我特许你不脱。”
户川白没好气地脱掉鞋,走进房子里。
屋子里倒没有他想象中脏乱,只是装饰得很晦暗,就像新户茗子本人一样,透露出浓厚的摇滚重金属气质,客厅的沙发边缘居然有铆钉,不知道手搭在上面会不会硌得疼,而餐桌之类的摆设居然根本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酒吧吧台一样的长桌,墙上挂着现代艺术家的画作,图案元素凌乱而不知所云。
“药品呢?”户川白按住伤口,小心不让血流在地上,新户茗子有赤着脚的习惯,所以地面应该仔细地维持了干净。
她摘下帽子和围巾,灰棕色的头发像花束般散落开来。
“你找找看,电视机下面应该有。”她开始脱外套。
应该?
户川白开始后悔跟着她来到这里,他在电视机下的影碟柜里找了许久,翻出一只医药箱。
“你真的是狩人吗?被一个路人袭击,你就伤成这个样子。”新户茗子说。
她脱掉了肥大的外套,里面居然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可以看见她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客观的说很好看,因为那些肌肉让人感觉强健而不多余,有一股野性的美。
户川白没有搭理她,专心处理伤口,他确认了没有玻璃渣后,用碘酒给伤口消毒,查看了伤口发现并不深,于是拿出止血的棉布擦拭。
新户茗子看着他吃力的样子,丝毫没有过来帮忙的打算,而是从冰箱里翻出一罐啤酒。
户川白抽空扫了一眼吧台桌面和冰箱里,全是空啤酒罐和等着被喝空的啤酒罐。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户川白说。
“当然有事,你以为人气乐队的成员有很多休息时间吗?”新户茗子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说,“很少有人来我家,你很幸运。”
户川白继续低头处理伤口,说:“是吗?我不是你的粉丝。”
新户茗子说:“吸血鬼能够自愈,你怎么杀死他们?”
户川白发现与她对话根本不对等,她不在意你说了什么,只会谈论自己想说的事情。
“用秘银。”户川白说,“秘银能够阻止血族自愈。”
“吸血鬼力气很大,可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不用枪,你怎么杀死他们?”
“狩人经受过训练,身体条件不会比世界顶尖的运动员差许多。”
“看不出来啊。”
“我是例外。”户川白说,“我很普通,跟普通人差不多。”
他取出绷带开始绑伤口。
新户茗子忽然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把脑袋凑过来轻轻闻他的胳膊。
户川白皱眉说:“你在做什么?”
“检查。”新户茗子说,“血的味道很重,我来帮你吧。”
确实一只手绑绷带很不方便,于是户川白接受了她的好意。可想不到她很粗鲁地将他绑好的部分都拆了下来。
“罩衣脱了。”她说。
“直接包扎就可以,我已经处理过伤口,胳膊上的衣服已经划开了。”户川白看了她一眼。
新户茗子没有说话,直接伸手拽他的衣服,看起来竟是要脱他上衣。
“你醉了。”户川白头疼地抓住她的手。
她显然不会醉,才喝一罐啤酒而已。
新户茗子挑了挑眉头,一把抓起他用过的绷带,说:“你自己弄吧。”
竟然在因为户川白拒绝脱衣而发脾气。
户川白没有说话,重新单手在手臂上包扎,也没有抱怨什么。
新户茗子将粘着血的绷带放在吧台上,重新开了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看着他。
“你到底有什么事?”户川白说。
“我觉得很无聊。”新户茗子说。
“我帮不了你。”
“我觉得人生很无聊。”她说,“你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户川白淡淡说。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用问我。”户川白说,“你不是一个人活着,还有父母需要照顾,还要工作、结婚生子,这些事情等着你去做,所以不要感叹无聊,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这也是活着的责任。”
“活着需要责任?”
“没有责任,会伤害到别人。”
“真累,那就死了好了。”
户川白绑好绷带,刚好听见这句话,下意识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也看着他,眼神幽邃而懒散,灰棕色的头发在吊灯光下映出颓丧的光泽。
“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打算做。”新户茗子喝着酒,“我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老妈很快就带了新的男人回家,我很讨厌她,也跟继父很不对路,所以跑出来了,那大概是几年前的事了吧,没有他们我也过得很好,自给自足,无拘无束。”
户川白将医药箱放回原位。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顺心如意。”户川白说,“你已经取得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成功,所以你的生活很优渥,但并不意味着你能轻易说这一切很无聊。”
“你说话很讨厌。”新户茗子嗤笑说,“你这种人应该没有女朋友吧。”
户川白皱眉,又一次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看来是没有了。”新户茗子促狭地看着他,“真巧,我也没有男朋友。”
“伊藤先生不是你的男朋友?”看在医药箱的面子上,户川白强迫自己保持耐心。
“我跟他?只是玩闹罢了。”新户茗子抬眼看了下天花板,“他是会长的男人。”
“会长?”
“一个很有钱的女人,我们所属的事务所是她的产业之一。”
户川白点点头,不对别人的生活过多评价。
“你能徒手杀人吗?”她问。
户川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么,帮我一个忙。”她说。
“我不杀人。”户川白有些头疼,“买凶杀人这种想法很危险。”
新户茗子看着他的眼睛,淡淡说:“帮我,杀了我,怎么样?”
户川白说不出话来,他盯着她的眼睛,分不清她是认真还是说笑。
“帮我结束无趣的一生。”新户茗子单手托着脑袋,将喝空的啤酒罐丢在一边,哐当作响。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就是你找我的目的?”
新户茗子笑了笑。
户川白觉得这个夜晚很荒唐,有些后悔没有直接回家。
他站起身来,说:“谢谢你的药箱。”
“真的不考虑一下?杀了我,凭借你的身份,也不会染上什么麻烦。”
户川白没有说话。
他向门口走去,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想着自杀,虽然不清楚理由,不过,再坚持一下,也许无法忍受的事情就过去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推门而出。
新户茗子平静盯着他离去的门,喃喃说:“谢谢药箱,不是谢谢我?”
她抓起桌上染血的绷带,看了很久,然后放在脸上,痴迷地嗅了嗅,伸出舌尖。
……
冰山看着手机屏幕上户川白的名字,听着挂断后的嘟嘟声,就这样凝视了十几秒,才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夜深了,入冬后天气很冷,她紧了紧外套,站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盯着远方的路灯发呆。
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从灯光朦胧的尽头驶来一辆机车,那个男人还是和从前一样自信,从不戴头盔,偏长的酒红色头发在速风中飘舞,座下的机车如同洪荒猛兽般咆哮着扑向冰山,却又在相撞的前一刻稳稳停下。
“还是老样子啊。”冰山忍不住说。
伊藤昂微微从机车上起身,以便更靠近她。
“好多年没骑了。”伊藤昂将长发拢到脑后,“怎么样,技术没退步吗?”
冰山难得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去兜兜风?”伊藤昂从车后摘下一只头盔,递给冰山。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去接那只头盔,直接抓住他的肩膀,翻身坐在他身后,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你也没变嘛。”伊藤昂收起头盔,“抓稳了。”
机车咆哮着冲了出去,在空荡的沿海道路上飞掠,冰山的黑色长发飘舞起来,她迎着劲风,却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漆黑的大海,还有近处海面上倒映的霓虹城市。
她不自觉想起了很多年前,两个人也曾这样奔行在稻海间,那天她刚刚剪去长发,在星空下觉得无比幸福。
没错,幸福。
“那天遇见你真的很意外。”伊藤昂笑着说,他的声音混杂在风中有些遥远,“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倒是经常看见你,毕竟你是全日本女生的梦中情人,曝光率很高啊。”冰山说话的方式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
“歌手的人生,无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都是一样引人注目啊。”伊藤昂说,“感觉很不自由。”
冰山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
她说的是新户茗子。
“怎么可能。”伊藤昂笑着说,“我可是单身贵族。”
冰山轻轻搂着他的腰,姿势很暧昧,实际上却没有过多接触。
两个人的话都不多,更多的时候是伊藤昂在讲,她偶尔回答两句,就这样一路穿越了小半个东京。
最后他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停下,对她说等一下,然后走进去用零钱在自助机器上没了两只冰淇淋,走出来递给她一只。
两人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说话。
“你居然去神社工作,我没想到。”伊藤昂拉了拉皮衣拉链,说,“不过仔细一想还蛮适合你,够酷,你是做文书工作吗?”
冰山缓缓说:“不,我在黑羽组工作,做血腥的事情。”
伊藤昂一怔,然后笑了起来,说:“也对,你的组长是户川白,最近他名气很大呢。”
冰山默默吃着蛋筒上的白色奶油。
“吸血鬼很危险吧?应该不至于用剑道就能对付。”
“对啊,所以我学会了新技能。”冰山说,“用枪射,用刀砍。”
伊藤昂被她的话逗笑了,说:“那你在组里排第几位?实力很强吗?”
“比组长弱一些。”冰山说。
伊藤昂很快吃完了冰淇淋,将包装纸精准地丢进了垃圾桶,说:“分开之后,你怎么想到了做狩人?因为妈妈的事吗?”
“一部分,也不是全部的原因。”冰山说,“因为约定了在一起,所以去了神社。”
“约定?”伊藤昂眯起眼,“和户川白?”
“嗯。”她慢慢吃着。
伊藤昂看了她一眼,说:“你被改变了许多啊,以前我们一起吃冰淇淋时,不是常常比谁吃的更快?那时你可不懂什么是淑女形象,而且你又留长发了,有点像在道场的时候。”
冰山缓缓说:“不是被谁改变,只是变了而已。”
伊藤昂认真想了想她的话,笑了起来,说:“看来那个约定,不是恋人间的约定啊。”
冰山说:“只是朋友。”
伊藤昂挥了挥胳膊,忽然看了一眼马路对面,说:“好像有人在拍我们。”
冰山一怔,不小心碰到了冰淇淋,鼻尖上沾到了一小块奶油。
伊藤昂笑了笑,伸手擦掉她鼻尖上的白色奶油,她没有躲,而是安静地抬着头。
“我走了,被狗仔队拍到又是大新闻。”他站起身来,翻身跨在机车上。
冰山点点头。
伊藤昂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下次一起出来吃饭吧,我请客。”
冰山看着他飞驰离去的背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平静地吃完了冰淇淋,然后盯着马路对面怔怔出神。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久远的光芒,像是看着那个黑发狩人时的眼神,又像是很久以前,还是少女时那样看着伊藤昂的眼神。
……
黑羽组的办公室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原本鬣狗和冰山休完病假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巧户川白带着不知雀去北司高中做演讲,然后就遭遇了天鬼的阴谋,不知雀还好,休息几天就继续上班,户川白则是消失了半个月,当时据说是在接受特殊治疗。
今天,总算是全员齐聚在办公室里,除去见不得光的鬼狩,黑羽组算是没有人缺勤。
户川白的办公桌在最里面,一左一右是冰山和不知雀,鬣狗那张堆满零食电玩手柄的办公桌则摆在门口,通常来说白天不出勤的时候,大家都在办公桌上各做各的事,但今天几个人都围在冰山的办公桌前。
“是真的吗?”鬣狗嘴里还叼着一根有些可笑的棒棒糖,“你昨晚真的和那个ANOTHERRIOT的主唱在一起?”
冰山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青瞳组传来的资料,厚厚的卷宗旁压着一份今天的报纸,头条就是“乐团主唱夜会神秘女子”的字样,还有一张占了半个板面的照片,虽不清晰,但也看得见人脸。
画面中,冰山和伊藤昂坐在一起吃冰淇淋。
“你不回答就是默认哦,是默认!”鬣狗用来确认的动作很好笑。
不知雀也好奇地凑过来盯着报纸看,她看着照片差不多可以确认伊藤昂身边的女人就是冰山,心想不久前还看见他和新户小姐在林中小屋里做不可名状的事情,怎么会……
户川白站在饮水机前冲咖啡,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组长,怎么回事,你今天黑眼圈很重啊。”鬣狗忧心忡忡地说。
户川白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哈欠,说:“昨晚出了点意外,回家有点晚。”
“什么意外?你手上的绷带怎么回事?”鬣狗穷追猛打。
“被人袭击了。”户川白说。
不知雀一怔,有些担忧地说:“该不会是鸦之逐已经开始了?”
“从上一次车祸时,鸦之逐就已经开始了。”户川白按住热水的阀门,说,“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袭击我的人很业余。”
鬣狗皱眉看了一眼冰山,发现她看似盯着卷宗,其实有些走神,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户川白每次受伤最大惊小怪的人就是她,可这一次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阖上冰山面前的卷宗,后者抬起头来淡淡看着他:“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组长昨天被人袭击了,那个古老仪式可能已经运转起来了!”鬣狗唾沫横飞地说。
冰山一怔,转过头看着户川白,说:“你受伤了?”
户川白握着烫手的纸杯:“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冰山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绷带,说:“自己多小心。”
“嗯。”
就这样?鬣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总觉得,自从东京电视大厦的事件过后,户川白与冰山的关系变得有些冷淡。
不知雀来黑羽组的时间不长,并不了解多少户川白与冰山的过去,但鬣狗眼里最近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有些不寻常。
“我说,我要宣布一个重磅消息。”鬣狗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对大家说。
“是什么?”户川白将纸杯放在办公桌上。
冰山也抬起了头。
鬣狗清了清嗓子,然后一脸正经地看着大家,说:“我要和小熏结婚了。”
不知雀吃惊地合不拢嘴,她并不认识上原熏,只是大概知道她是东京电视大厦事件的女主人公,是源请煊公主的闺蜜,由于在青瞳组上班,还能算得上同事。
但是,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
说到结婚,似乎户川白与源请煊的事情也要开始操办了,皇室的规矩一定比寻常人家复杂得多,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举办婚礼,不知雀偷瞄了户川白一眼。
户川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看了鬣狗一眼,说:“你们有地方住吗?”
“啊,你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和小熏同居一段时间了。”鬣狗说,“虽然还买不起房子,但是慢慢会有的,以狩人的高薪,再打拼几年就好。”
“那看来得给你包一个豪华礼金啊。”户川白难得开玩笑说。
冰山也认真地看着鬣狗,说:“恭喜。”
鬣狗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嘴角翘的很得意,但并不欠揍,反而令大家心里都有些暖洋洋。
“准备婚礼会顺利吗?”户川白很认真地替他操心。
“虽说是已经向她求婚,但还有许多麻烦的事情,她父母都不在了,但在老家还有一个外公,我也得带她去见一下父母,所以冬狩之后要申请春假。”鬣狗盘算得很清楚。
“知道了,假期的事包在我身上。”户川白说。
办公室里的氛围很轻松,黑羽组在肃穆的神社里算得上一群异类,从组长到组员都是关系异常亲密的人,在几年前还并非如此,至少有数十人的规模,但随着组员殉职和调动,如今已然是袖珍团队的黑羽组有被边缘化的趋势,但由于组长是下一任大宫司的唯一继承人,倒也没人彻底小觑黑羽。
“打扰了。”
一个声音从办公室外传来。
那是一个女人,从嗓音上听并不年轻,可身材和面容却仍是少女的样子,焕发着青春气息。
她穿着黑色的复古衣袍,头上戴着典雅的钗子。
办公室里的人们看着她,然后忽然安静下来。
“真田组长?”
“你们好。”
不知雀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青瞳组长可是一个很难见到的神秘女人,她的身份很复杂,因为姓真田,是古老的阴阳师传人,而且又是现任皇后的妹妹,所以地位十分尊崇,像今天这样孤身前往其他组的办公区是极为罕见的行为。
孤身一人?似乎不是。
“咦,你是……”鬣狗忽然狐疑地看着真田杏子身后的人。
那家伙出现的一瞬间,黑羽组的所有人都警惕起来,因为他的形象实在过于冲击众人的眼球:他的耳洞上穿着闪闪发光的饰品,银色碎发乱糟糟,过长的刘海将双眼遮在阴影下,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上满是黑色刺青的线条,将他的嘴修饰成咧嘴骷髅的模样。
不知雀心里发懵,银发,是纯种血族的象征。
“五十岚?你这家伙怎么在这里!”鬣狗忍不住惊呼。
户川白也站了起来,看着他,说:“你已经引退了,来黑羽组做什么?”
不知雀看了看他们,又看了一眼冰山,心想难不成这里只有自己不认识这家伙?
“不用担心,他是人类,名叫五十岚江左,银发是染成的颜色……他不是血族,只是中二病。”鬣狗不怀好意地介绍说。
不知雀一怔,说:“那……引退又是什么意思?”
“别看这家伙很年轻,但是资历比我们所有人都老,是前代黑羽组长榊原越的手下,据说十五岁就开始做狩人,因为具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算是特殊渠道入职。”鬣狗说。
“啊,你们好。”被称作五十岚的怪男人走进门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来送包裹。”
他的胳膊下果真夹着一块黑色纸包裹。
“包裹?你转行做快递员了吗?”鬣狗根本不信。
“不,我回到神社了。”
五十岚江左虽然是在笑,眼神却很淡,似乎对这对话没有兴趣,直到他看见户川白,脸上才露出一丝真正像活人的神采。
“黑羽组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啊。”他说。
户川白淡淡看着他,说:“是,如果前辈要回黑羽组,是不是应该通过手续——”
五十岚忽然将包裹甩了出去,看起来是扁平的包裹高速转动起来,飞速砸向户川白面门。
户川白伸手挡在眼前,接住包裹,眼神微沉。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五十岚笑着说:“我已经回到神社了,不过不是回到黑羽组,因为我是接受了一个有趣的邀请才决定回日本。”
所有人都没想到五十岚会突然攻击户川白,也没有人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有趣?”冰山冷冷看着他,“现在的你,技艺已经生疏了吧?回到神社又能做什么?”
五十岚看了冰山一眼,眯眼一笑,说:“我回到神社当然不只是为了血族,而是为了见识当今的黑羽组长啊。”
他转身走到门口,说:“那么,礼物已经送到,我回赤喙组那边了。”
银发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为了黑羽组长?什么意思?
“我想你们应该听懂他的意思了,我只是顺路和他一起过来,有些话要对你们说。”真田杏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说,“在那之前,先打开包裹看看吧,我也很好奇呢。”
户川白松开握住包裹的手,自言自语说:“好痛。”
“这算怎么回事?五十岚这家伙加入赤喙组了吗?他为什么不回到黑羽!”鬣狗无法理解。
“因为他是五十岚,所以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户川白淡淡说。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不知雀好奇问。
鬣狗说:“从过去他就是个难以理解的家伙,传闻拥有媲美榊原组长的实力,却只是个普通狩人,而且以虐杀血族为乐,完全是个变态啊。”
不知雀听得一惊一乍。
“如果那个男人如他所说,加入了赤喙组,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吧。”冰山的表情有些凝重,“他究竟送来什么东西?”
“看看就知道了。”真田杏子走到他们身边。
户川白将包裹放在桌上,轻轻撕开黑纸。
去掉包装之后,发现这是一幅裱好的画,画面色彩以黑白为主,以仰望的视角画了一群盘旋上升的乌鸦,它们露出锋利的爪子和鸟喙,扑腾着向高空处飞去,为了头顶的那一片狭小亮光,不惜自相残杀,黑色羽毛漫天飞舞。
而离天空最靠近的那一只乌鸦,它的羽毛是夜色一般的黑,眼珠是寒光摄人的青色,嘴则是血一样的红。
画的落款处标示着画的名字。
《群鸦的盛宴》。
户川白翻过画框,发现在背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
“盛宴开始了。犬山赤。”
户川白将画框放在桌上,沉默不语。
“这是什么意思?从内容上看,是挑衅吗?”鬣狗皱眉说。
“犬山赤的意图十分露骨。”冰山说,“他让五十岚送来这幅画,显然是想要宣战。”
真田杏子挑了挑眉,微笑说:“真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啊。”
不知雀联想到车祸那天,户川白对她说的那个古老传统。
鸦之逐,杀死继承者,从而继承暗鸦神社大宫司的仪式。
或者是,继承者打倒所有想要反对他的人。
“没错,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户川白说,“赤喙组,对我宣战了。”
不知雀的脸忽然变得一片苍白,赤喙组足足有超过300人的规模了吧?黑羽组就算加上外勤支部也不过是7个人而已,要怎样抗衡赤喙?而且宣战究竟是什么意思,大规模械斗吗?
“情况变得很有意思。”真田杏子缓缓说,“距离你继承大宫司的日子没剩下几年,谁也不知道户川彦明打算何时退居二线,所以犬山赤的野心快要藏不住了……”
鬣狗撇撇嘴,说:“他们想怎么做,拿着武器冲过来干架吗?”
“那是小孩解决问题的方式。”真田杏子抚了抚头发,“暗杀,下毒,狙击,方法很多,正面决斗中分出生死也是一种可能,但规模不会太大,因为鸦之逐是阴暗且鲜有人知的规则,不能拿到明面上处理。”
户川白沉默不语。
“那……为什么是由五十岚江左传达这件事?”冰山问。
“也许犬山赤不会亲自动手,五十岚才是真正的执行者。”真田杏子抿嘴一笑。
户川白想起了数年前的五十岚。
那个雨夜,所有黑羽组狩人都整装待发,而那个银发男人坐在吉普车顶上,冲锋枪松垮地绑在胸前,佩刀丢在一边,神情无聊地吹着口哨,银发格外刺眼。
那是一个恐怖的男人,一个能够熟练使用任何武器的怪物,一个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疯子,一个比血族还渴望鲜血的变态。
“听起来很糟糕。”户川白摸了摸鼻子。
“这样做对五十岚有什么好处?”冰山皱眉。
“也许理由只是他觉得有趣。”鬣狗头疼地说。
户川白不再去看那幅画,而是将目光投向真田杏子。
“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户川白问。
真田杏子故作不愉地看着户川白:“你的态度真是让人错愕啊。”
鬣狗不懂户川白的态度有什么不正常,因为这位年轻的黑羽组长一直如此,对待任何人都是礼貌而平淡,保持距离的方式无可挑剔。
“好吧。”真田杏子没有说废话的兴致,她看了一眼其他人,说,“虽然鸦之逐并没有被清晰记载的案例,但青瞳组理应站在黑羽与赤喙的纷争之外,无论是你或者犬山赤成为大宫司,对我们而言都没有差别。”
鬣狗不客气地笑了笑,说:“所以你是专程过来告诉我们,你会保持中立?”
“中立?别误会了,在来之前我并没有想到会遇见五十岚江左,也没有想到犬山赤用这种方式将战争挑明……我本来是打算通知你们,赤喙将会对你们动手,以青瞳组长的身份和职责来说,向你们通报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种立场。”
“可我们已经得知了这件事,而且与您没有关系。”冰山斤斤计较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性格都是如此耿直吗。”真田杏子叹了口气,微笑说,“我出现在这里,就是来告诉你们,虽然青瞳组不会插手鸦之逐,但我会站在你们这边,以我个人的身份提供帮助。”
户川白微微凝神,别默不语。
不知雀心说不管怎样这是个好消息,只是有些搞不明白。
“为什么?”鬣狗狐疑地看着她。
真田杏子一怔,说:“你们都还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们是白的好友呢。”
“白?为什么叫的这么亲切啊。”鬣狗说。
“因为再怎么说,户川白也将要成为我的侄女婿了吧?”真田杏子说。
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我,将以日本皇后真田芽衣的姐姐的身份,竭尽全力帮助户川白赢得鸦之逐的胜利。”
她庄重地说,脸上带有恬淡的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鬣狗的吃惊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
不知雀终于明白了青瞳组长站在黑羽组这一边的意义,户川白和源请煊的婚事,从本质上看就是源氏与户川家的联姻,而如果户川白无法继承神社大宫司,那么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大概源政光陛下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忽然提出鸦之逐,试图颠覆户川家掌管暗鸦神社的古老传统。
可他也无法废除鸦之逐,因为这本身也是一个古老传统,被历史湮没的传统。
所以,为了维护联姻的价值,真田杏子出现在了这里。
“户川白将要和公主陛下结婚了,消息将在不久后放出,我想就是在鸦之逐结束后的那一刻。”真田杏子微微一笑,“所以不要松懈哟,在鸦之逐结束前,只要白失去资格,婚事就不能兑现。”
鬣狗看了眼户川白,又看了眼青瞳组长,咬牙说:“这不是真的吧?”
户川白微微抬头,说:“她说的是事实。”
是事实。
鬣狗好不容易相信了这件事,可还是无法接受,他相信有一个人比自己更无法接受,于是他看向冰山。
她看了一眼手表。
“到下班时间了。”
冰山淡淡地说。
她干净利落地收拾好东西,然后普通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看了所有人一眼。
“鸦之逐的事情,作为黑羽组员我会尽全力,那么,告辞了。”
她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
……
真田杏子已经表明会站在户川白身边,那么户川白真的会娶源请煊吗?他不知道,也不确定,他不想娶任何人,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或者说,想要的,都不该要。
就这样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他独自回到公寓楼下时,还在想着犬山赤送来的那幅画,还有满头银发比吸血鬼还诡谲的五十岚江左。
鸦之逐是针对继承者的仪式,所以所谓的“全面战争”不会爆发,只要适当保持距离,无需担心其他黑羽组员的人身安全,但危险无时无刻都潜伏在户川白身边。
户川白想起了冰山留在桌子上的报纸,花边新闻的画面里,她坐在伊藤昂身边的神情。
也许这样挺好的。
户川白真心想着。
他也不想空耗着别人的时间,虽然他在空耗着自己的时间。
真是一份大逆不道的心思啊。
他走到电梯口,按下上升键,然后默默等了几十秒,电梯不急不慢地落下来。
刚要走进去时,忽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楼道口走出,来到户川白身后,想要抢着挤进电梯,这时候户川白才刚刚走进去,扭头准备按下楼层键。
那个人从后背抽出一只金属球棒,然后猛地挥向户川白的脖颈!
户川白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向边上迈出一步,同时转身一肘击在那人的头上,那个身影直接被突如其来的反击制服,狠狠撞在电梯门上,然后倒在地上。
户川白也没想到自己竟直接把偷袭者打得倒地不起,依照他的计算,这一击只是反击的开始,可偷袭者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半的身体躺在电梯里,一半露在楼道外,而电梯门正要阖上。
户川白有些郁闷地帮他按住电梯门,然后将他拖到外面,这家伙穿的很厚实,像个行走的包裹一样,脸上蒙着严实的围巾,里面还戴着口罩,头上也没忘罩着帽子。
户川白谨慎地拍了拍他的胸腹和大腿,排除了携带其他武器和装死偷袭的可能性。
最后,他扯下这个人的口罩。
是个女人?
从样貌上看很年轻,甚至还有些婴儿肥,秀气的眉毛正痛苦地拧着,似乎头上那一击使她半天缓不过劲来,直到户川白拍了拍她的脸,她才缓缓睁眼。
“你是谁?为什么袭击我?”
户川白看着她,神色平静。
他在心里已经排除了这人是赤喙组刺客的可能性,首先,她太业余,虽然户川白本身就在警惕任何袭击,但她的手法实在无法直视,其次,她用的武器并不致命,换成五十岚江左,可能就是拿霰弹枪来轰他了。
少女发现脸上的遮掩被扯掉,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很快就替换成了决然。
“你送我去警察那里吧,我什么也不会说。”
户川白说:“上次拿啤酒瓶的人也是你吧?这样过于心虚的打扮,还有这样矮的身高。”
少女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我不是在羞辱你。”户川白淡淡说,“只是你似乎误会了一件事,我隶属于暗鸦神社,你袭击我无异于袭警,但暗鸦神社和警视厅不同,神社有权独自处理这件事情,只需要我一个电话,你不会有机会寻求律师,也没有机会自辩,等待你的是暗鸦神社的黑狱,以及对待吸血鬼才会使用的酷刑。”
少女的眼神颤抖了一下,但仍是闭口不言。
户川白继续说:“看你年纪小,我再告诉你一些酷刑的细节吧,首先是四十八个小时的拷问,其间没有食物、饮用水,也不会让你睡觉,只会用强光照射你的眼睛。”
“这有什么大不了……”
“然后是正戏,拔指甲之前,会先用针插进你的指缝,然后是脚趾骨关节全部拧碎,放心,不是一气呵成,因为还要问你问题,一个问题一片指甲,手指加脚趾一共可以问你20个问题,这些过后如果还有疑问,那么要取走你一个器官,然后在你面前播放它被警犬吃掉的画面,再然后,是下一个器官。”
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眼角已经有泪光。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户川白说,“或者你想让我直接带你去神社。”
一秒钟的沉默。
两秒钟。
户川白不再与她对视,掏出手机。
“等,等等!”
“怎么了?”
“你不是问我是谁?我可以先回答这个问题。”
“那个已经不需要了。”户川白拿出她的学生证,“你叫桥本富子,15岁,早稻田高中一年级新生,家庭住址都在这个本子上面。”
此时的户川白面无表情,冷静的模样令人害怕,而在桥本富子眼中,他已经从一个“可恶的人”、“该死的家伙”升级成了一个“恐怖的恶魔”。
她不知道,那些所谓酷刑,一半是他从电视节目上看到,另一半则完全是胡编乱造。
所以她,投降了。
……
三浦绘里纱在最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
“我说过,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她冷冷说。
她没想到的是,门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人是一个少女,她神情颓丧,帽子歪斜地戴在头上。
“怎么是你?”三浦绘里纱露出诧异的表情,她说,“门口的警卫呢?”
一位穿着风衣和西装的男人从少女身后走出,他淡淡看着办公桌后的女人,说:“初次见面,三浦会长,我是暗鸦神社黑羽组长,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三浦绘里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算面对黑道时也能泰然自若的女人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户川白将手搭在桥本富子肩上,轻轻推着她走进这间奢华的办公室,皮鞋无声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屋子里只有炉火在噼啪作响。
桥本富子夹在户川白与三浦绘里纱中间,咬着嘴唇。
“户川君?”
户川白的身子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殿下?”
源广义也满脸诧异地看着户川白,他皱了皱眉,看向办公桌后的三浦绘里纱,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户川白没想到,三浦绘里纱与源广义认识,而且看起来正在办公室里交谈。
“殿下,我和户川组长有一些私事要谈,我们可以改日再聊吗?”三浦绘里纱硬着头皮说,她似乎不想让源广义掺合进来,极力想让他离开。
户川白没有阻止她,只是沉默不语。
“我问你,是怎么回事。”源广义淡淡说。
三浦绘里纱咬着牙,说:“这是私事。”
源广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户川白身边,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白?”
户川白的手依然放在少女身上,而少女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如会长所说,是一件私事。”户川白说,“我来问明白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源广义叹了口气,他扭头看向三浦绘里纱,说:“这个女孩是谁?你对户川白做了什么?”
三浦绘里纱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额前不禁流下冷汗,听起来户川白和源广义殿下是非同一般的关系,那么事态就超出了她的控制。
“这也许是个误会。”
她露出笑脸,想要解释什么。
“教唆未成年人袭击我,你承认吗?”户川白缓缓说,“理由是我影响了你旗下艺人的关注度,是这样吗?”
源广义微微皱眉。
三浦绘里纱握紧拳头,勉强笑着说:“这可能真的是误会。”
“对于你弟弟的事,我很抱歉,没能在吸血鬼行动之前阻止惨案发生,是狩人的责任。”户川白说,“至于我与你旗下艺人的冲突,我不明白。”
三浦绘里纱的笑容僵在脸上。
源广义看了一眼三浦绘里纱,回头看向户川白身前的矮个子少女,他微微弯腰,看着少女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多大了?”
“十……十五岁。”
“噢,那你有在念书吗?”
“嗯。”
“你认识三浦会长吗?”
“嗯。”
“户川哥哥说的事情真的是你做的吗?”
她点点头。
源广义叹了口气,说:“为什么?”
少女的眼眶忽然有些红。
户川白的手其实没有用力。
与其说是制挟,更像是抚慰。
“我……从刚读国中时就是伊藤哥哥的粉丝,和那些人不同,他还是个无名歌手时,我就在关注他了,他在东京的第一场表演只有二十个观众,我就在那里啊……他真的很努力,很有魅力,是个与众不同的、强大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对待,所以我……我想抚平他的路。”
户川白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高木熙在天台上所说的那个男人,她的语气和桥本富子如此相似。
他,就是伊藤昂吧。
源广义听着少女的话,看着她的眼泪漱漱流下,不禁苦笑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直起身子看向户川白,说:“最近网路上确实有很多针对艺人的言论,而你在东京电视大厦上的表现实在太过亮眼……由天鬼设置的摄像机记录了你与感染者群潮的战斗,那些视频已经在网上疯传了很长时间,比真人秀节目更加真实震撼,所以……很多男性艺人都在户川白这个名字面前黯然失色啊。”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并非我本意。”
源广义叹了口气,说:“帮我个忙,我跟三浦会长是朋友,这件事到此为止,她不会再做出这种事了。”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三浦绘里纱,说:“你能保证,是吧?”
源广义的眼神很冷,仿佛一张巨大的高墙突兀立在她面前,三浦绘里纱咽下一口唾沫,嗓音沙哑地说:“我保证。”
户川白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弟弟的事,我向你道歉。”户川白说,“但神社不是普通人能插手的地方,即便是我也不能一味防守,你也许听不懂我的意思……换句话说,我的敌人很多,你只是其中一个人,我不希望麻烦太多,所以请你就此收手,下次,可能我就无法保证不让你受到惊吓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令人心里发慌。
三浦绘里纱赶紧点点头。
源广义神色复杂地看着户川白,他第一次看见户川白威胁他人的样子,即便是威胁,也显得过于“礼貌”了些。
“我知道你的麻烦是什么。”源广义对着户川白耳边低声说,“你见过真田姑母了吧?我们谈一谈。”
结果,三浦绘里纱将自己的办公室让给了源广义和户川白谈话,自己则如释重负地带着桥本富子离开。
源广义没忘记叮嘱少女好好念书,得到来自未来日本天皇的教诲,少女十分感激,走之前向户川白道了歉。
三浦绘里纱的办公室内,两人站在落地窗前。
“站在镁光灯下,和藏在阴影中不一样吧?”源广义说。
“那并不是我所期望的。”户川白说。
源广义笑了笑,说:“积攒人望并不是坏事。”
“也没有什么好处。”户川白低声说。
源广义看着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夜幕从远方降临。
“你受伤的这段时间,我抓住了一些上原制药工厂的线索,从结果来说,我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源广义的目光平静,眼瞳深处有些无法言喻的东西。
“殿下认为不需要说的事,就不用说。”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想到很多复杂之处,又觉得无人倾诉,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啊。”源广义笑了笑,“只有对你说我才觉得放心。”
户川白本该说些受宠若惊之类的话,可他却保持了沉默。
“你不知道吗,白?你身上有着让人感到安心的味道。”源广义说,“所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人。”
户川白点点头。
“上原制药的废弃工厂里,研制的应该是一种制造感染者的技术,从火灾里抢救出来的资料少之又少,而且从痕迹上看,重要部分早就被销毁了,你和不知雀小姐被救出来后,皇室迅速地接手了现场,神社应该没有得到多少信息。”源广义说,“我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在废厂遗址做太多调查。”
“殿下为什么要躲开皇室调查这件事?”
“很奇怪吧?我自己就是皇室的核心人物,我之所以不想被其他人察觉,纯粹是出于直觉。”源广义说,“上原制药已经在多年前倒闭了,经营者上原一夫自杀身亡,他的妻子不久后病死了……说来很巧,上一次事件,也就是东京电视大厦里发生的事情,你救出来的上原熏,就是上原一夫的亲生女儿。”
户川白说:“你是想说,上原熏也许知道些什么?”
“这个无法确定,上原小姐是我妹妹的挚友,据我调查她的行为和个人记录都没有疑点,她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经营着非法药厂。”
户川白说:“那么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人呢?除了上原一夫,药厂的工人们呢?”
“他们都失踪了,没有失踪的人也死去了,总计数百人,很明显是某些人为了灭口而做的,最后栽赃给了血族与黑手党们。”源广义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上原一夫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型药厂老板,有什么办法做到这种事?能够制造感染者的毒药,就如同手握潘多拉魔盒一样,这种药物甚至能够改变整个世界格局。”
户川白承认源广义说的没错,如果能够批量制造感染者,神社也许根本无法应付,更不用说那些无法针对吸血鬼进行有效攻击的警视厅和自卫队,一旦日本陷落,就算血族的狂潮跨越国界,从而席卷全世界也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
“我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决定从皇室内部着手……没错,我就是在怀疑自己人,我在怀疑我身处的这个家族、全日本的真正掌控者。”源广义淡淡说,“于是我去了皇室藏书阁。”
源广义看了户川白一眼,沉凝片刻,户川白也明白他将要说出最重要的部分,难以启齿的部分。
“事情或许要追溯到江户年间。”源广义说。
江户时代,日本刚刚脱离乱世的时代,而也就是在江户年代拉开帷幕前后的时期,血族出现在了日本。
确实是个敏感的时间点。
“吸血鬼是西方传说的产物,关于其诞生的说法数不胜数,最有名的应该是圣经中的犹大,还有德古拉,不过这都是未经证实的神话,不足以作为参考,可问题在于,为何频繁出现在西方故事的血族,在日本确实地存在呢?每年有不知道多少外籍科研人员来到日本,就是为了研究这种只存在于日本的怪物。”
“为何源氏能够在最后关头反败为胜打败德川?”
这是源氏得以从江户延续至今的历史。
“为何……上原一夫和我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问是户川白没有想到的,这意味着天皇陛下与制造感染者的家伙有关?
源广义一句接一句地提问,最终叹了口气。
户川白仔细听着他的话,诛心般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上原制药研制出的产品,以〔禁果〕的名字出现在名为幽灵的组织手上?”
源广义听后,瞳孔一缩。
“你说的没错,血族可能与上原制药背后的势力有交易。”他看着户川白,“我们身边没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就连我自己的家族都与血族有着复杂的关系……我现在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户川白听到这些,内心也有些震动,但追根究底他的心情是迷惑的——一直以来,他猎杀吸血鬼的理由都很简单:为了保护别人,为了铲除怪物,就和警察一样。只不过自己对付的不是罪犯,而是恶魔,可事实呢?事实上,恶魔甚至可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东西。
他是个胸无大志的狩人,并不想继承神社,只是想为这个糟透的世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简单的事情,简单到他可以确认自己是对的一方。
可是,对的一方是不存在的。
“关于鸦之逐,我的父亲和你父亲都没有表态,也无法表态,但我母亲还有姑母都是支持你的。”源广义说,“当然,我也会帮助你,帮助你击溃犬山赤,用我这位皇子所有的力量。”
户川白很难描述自己的感受,就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他对击败犬山赤没有任何兴趣,也无法真正提起斗争心。
“白,在通往正确的道路上,有许多事情是必须要做的。”源广义说,“比如说,我要背叛自己的家族,去调查自己的家族,比如说,你必须拿起猎杀血族的刀,去打倒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类。”
户川白微微抬头。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源广义的话,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他战斗的理由。
“为了你所想保护的那些东西,这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是一个男人必须抗住的重量。”
“我们,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君臣。”
源广义望着窗外偌大的东京,又一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