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10月，卓雅告诉安娜，孩子恐怕保不住了。她是在去年4月份怀上的，依然是用阿莫的精子完成的人工受孕。
　　“我能感受到，姐姐，她活不下来。”卓雅对安娜说。
　　“你不应该胡思乱想。阿莫问过庄舟，孩子没有什么问题。”
　　卓雅苍白的脸上露出了阴郁的笑容。
　　“你相信人类吗？”她问安娜。
　　安娜没答话。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又要让我怀孕，我已经生下了索菲。安娜，你没有感受过那种恐怖和屈辱。每一人都在笑，一次又一次把那应该被诅咒的冰冷的管子刺入我的身体。我不想怀孕，又害怕不能怀孕，否则就要反复经历这种噩梦。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想死。可是我舍不得索菲，她还那么小……”
　　“你没有跟我说过。”
　　“阿莫把人类看作朋友。可是，在我的眼里，是他们导致了列维的死。我不恨他们，我只恨自己的命运。这个孩子，我很清楚她活不到出生的时候。是我的原因，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我也不愿再有一个孩子出生在这个池子里，尤其是女孩。”
　　“卓雅，不能这样，你还有索菲。”安娜对她喊道，“你以为我愿意待在池子里吗？我不想让瑞姆和索菲逃离这样的生活吗？卓雅，你是我的妹妹，和阿莫有共同的孩子，我们都是一体的。阿莫是我的依靠，也是你的依靠。就算你不相信人类，你也应该相信阿莫。他学会了人的语言，每天都在在想办法带我们回到海洋。我原来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已经创造了奇迹，为什么不能创造新的奇迹。他就是我们的希望，可前提是我们必须要活着。”
　　“我相信阿莫，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我想去找列维。”
　　在卓雅的瞳仁里，安娜看到的是黑色的海水。她明白已经无法挽回了。
　　11月初，卓雅的第二个孩子在腹中停止心跳。虎鲸馆的兽医给她做了流产手术。术后的她开始拒绝吃东西，被工作人员注射麻药后强行灌食。医生判断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将索菲与她隔离开，夜间不再放在同一个休息池。
　　11月20日夜里11点，阿莫用Cufflinks打开了关着索菲泳池的闸门。下午上课结束的时候，索菲曾小声地对阿莫说晚上想和他谈谈。
　　“出了什么事？”阿莫问。
　　“阿莫叔叔。你能救救我妈妈吗？她病了，不愿吃东西，也不肯和我说话。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没病。只是不想活了，我救不了她。”阿莫看向了卓雅所在的池子。
　　“为什么？”
　　“可能是太思念你爸爸了。”
　　“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妈妈不要死。”索菲红着眼睛恳求道。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卓雅她，不够坚强。”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妈妈。她只是……病了。”
　　“她跟你爸爸都把生命看得太轻了。你不能跟他们一样。”阿莫的语气生硬而坚决。
　　“你说谎。”索菲咬着牙说道。
　　“你爸爸攻击了人类，这本身就是放弃生命的行为。你妈妈更是主动求死。索菲，你记住，永远不要攻击人类，永远不能放弃生命，不管什么情况。谁都会难受，谁都没有自己想要的自由，很多人类也一样。然而，生命只有一次。”阿莫依旧保持着冰冷的语气，但身体却在不自觉的震颤。
　　“那个人呢？庄舟，他有办法吗？”
　　“现在你妈妈即便能回到海洋里，她依然会死。”
　　索菲把脸浸入水中，冲刷自己的眼睛，抬起头，绝决地看着阿莫：“庄舟应该有办法让我母亲快速死亡。”
　　阿莫怔住，仿佛听到了索菲身体里某个位置断裂的声音。这个孩子，他和卓雅的孩子，现在还不到5岁。
　　“是的，而且可以没有痛苦，但他不能这样做。”阿莫说。
　　“那你呢？”
　　“什么意思？”
　　阿莫在索菲提出请求之前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
　　“你给我和瑞姆讲过猎杀鲨鱼的技巧，先撞晕，再放血。”此时的索菲冷酷得可怕。
　　阿莫没有回应，也不敢看索菲的眼睛。
　　“如果你不去，我会自己把妈妈杀了。”
　　阿莫望向头顶暗沉的天空，没有一点星光。索菲转身的刹那，他沉声道：“我答应你。明天。”
　　离开前，阿莫锁好了泳池的闸门，进入卓雅待的休息池——他要做最后的确认。
　　卓雅漂在远离门的一个角落，头、腹、尾都布满了伤口，和当初的列维一样。因为麻药的作用，她没有注意到阿莫在靠近。
　　“卓雅。”
　　“你怎么来了，阿莫。”
　　“是索菲。”
　　“索菲怎么啦？”卓雅强撑着转动身体，面对阿莫问道。
　　“她想让我杀了你。”
　　卓雅张大双眼，耷拉的背鳍左右微摆。她盯着阿莫的瞳孔，想借助那一瞬间能量的波动看得更清楚一些。
　　“好孩子。”合上眼皮，她微笑道。
　　“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想死吗？”
　　“安娜答应我了，以后她就做索菲的妈妈。阿莫，真的谢谢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带他们回家的。”
　　不知有多长时间了，阿莫都没有见过卓雅如此恬淡的表情。她整个身体都舒展开来，眼皮依然半垂，但目光却好似晨晖，柔和而有温度。
　　“你也可以。你跟我说过你的家乡那短暂而美好的夏天，我想跟你一起去。”阿莫感受不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我太累了。阿莫，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
　　“她就算生下来，也不能留在这里，人类要把她带去其他地方。关于列维，有件事我也想告诉你。他确实是被害死的，人类给他吃的食物里下了药。”
　　“不重要了。人类的药很神奇，每次他们给我打完后，我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列维的样子。他还是小时候，有活力，神气得很。我们都在家乡的海里……我、列维，还有安娜姐。我们一起追逐一头跟小岛一样大的蓝鲸，都不敢靠的太近，害怕它的大嘴把我们吸进去。冰期的海豹，刚刚好厚度的脂肪层，那绝妙的味道……是的，阿莫，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明天。等到明天。”
　　阿莫回到安娜身边，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安娜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话。
　　11月21日晚，庄舟回宿舍后，阿莫让Kalish调换了监控的画面，带着安娜和两个孩子到了卓雅所在的泳池。
　　他们聚在一起，开心地聊了一会。机器人劳恩来到泳池，卓雅对阿莫和安娜说：“谢谢你们，差不多了。”
　　索菲坚持要留下来，安娜看向阿莫，他点了点头。跟卓雅做完最后的告别，安娜带瑞姆先离开了这个泳池。
　　劳恩在池边弯下身，将偷出来的五管镇静剂全部注射进卓雅的身体，接着阿莫把她推到了池中心。
　　卓雅浮在水面，索菲静静地守在她身侧。她的脸上满是幸福，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女儿，直到眼皮完全垂下。
　　渐渐地，卓雅的身体开始下沉，但气孔没入水后不久，又能回升上来。
　　“你过来，待会你负责她的尾部。”阿莫对索菲喊道。
　　索菲一脸木然。
　　卓雅再次下沉的时候，阿莫游到了她的正上方，用自己的胸腹交叉着压住了她的上半身。索菲也反应过来，用胸鳍在侧边卡住母亲的尾部。。
　　时间一点点流逝，卓雅已无意识的身体开始本能地做最后的挣扎。阿莫收紧下颚，死死地压住这具还在为生命抗争的躯体。
　　索菲闭上眼睛，全身收紧，感受着妈妈最后的温度。
　　卓雅的心跳迅速加快，但只坚持了几秒，就按同样的速度变缓，然后一下一下，间隔越拉越长，直到完全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