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活劫后余生，胸口发烫，不禁笑出声来。忽然听到金乌上人喊道：“我来挡这女人，你们两个速去把那丑鬼杀了！”赵活转头望去，便见一个少年同一个女子正信步过来。
　　此刻半雨屏内已乱作一团，惨叫、怒喝不绝于耳，血肉横飞，叫人心头发怵。但那两人神态间却颇为兴奋，却不是什么善类。当中少年肩扛熟铜棍，身上随意披着件动物皮毛，露出大片的腱子肉来，面容称得上英气，眉宇间却带着股子兽性，令人不适。一旁的女子身穿蓝衣，头上扎着两个狂放的发髻，面上有几道淡淡的抓痕，嘴角勾着狂浪的笑容。
　　虞小梅松了赵活脖子，抽了匕首出来，立在他身前。她见了那蓝衣女子，登时瞳孔一缩，嘴上嬉笑道：“荆师姐，好久不见，生得越发漂亮了呢。”女子伸出舌头舔了嘴唇，将手中软鞭砰的拉直，心头有火，却向一旁少年道：“你拦住这小妮子，我去杀了那丑鬼。”那少年笑道：“荆红，我还以为你要我把这女人让给你。”荆红两只丹凤眼冷冷望着虞小梅，嘴上却笑道：“你可别杀了她，我要叫她听这丑鬼嚎到断气。”二人随即欺身上去。
　　那边金乌上人已与龙湘斗作一片。金乌上人虽敌不过天殇剑，可他端是油滑，退多打少，极不好杀。龙湘一要撇下他回到赵活身旁，他便又窜将过来，横加阻拦。
　　那长棍少年神态如猴，动作也似山间野兽，灵动迅猛非常，时而顺握长棍横栏劈下，如要劈山，时而又逆握长棍翻转连打，舞的滴水不漏。虞小梅虽是身兼多门上乘功法，正面对敌的功夫却算不得一流高手，此番虽仗着轻功未落得下风，却也一时难以取胜。
　　她见一旁赵活与荆红交手几个回合便已占尽上风，瞳中赤色渐渐消退，却是未再拼力运转梵心火印，伤身对敌。只是将这少年引得离赵活远了，好叫他难以助他同伴。
　　再看赵活这边，不几招，他已拿小臂卷缠了荆红软鞭，更将那鞭头爪刃牢牢抓住。便见赵活丹田暗运，裆上劲力一合，跨上一转，便将荆红往自己怀里拉了。同时右手小剑递出，正对准了荆红喉咙。
　　荆红惊骇之下只得放了长鞭，推开两步，厉声道：“袁无宪！还不来助我！”那袁无宪闻言双手合握棍尾，一记论扫逼退虞小梅，笑道：“连这丑鬼你都收拾不了？”
　　荆红方才命悬一线，此刻心脏仍狂跳不止，喘息道：“这丑鬼，长得像怪物，强的也像怪物。”赵活却不给她喘息，随手掷开软鞭，扔出两道飞梭开路，又奔向荆红。袁无宪逼退虞小梅，本想前去相助，谁料刚走出半步，便被一柄短剑差些刺入心窝。他猛地后撤一步，抬头一望，正对上那对妖异红瞳，不禁狂笑道：“这才有意思！”虞小梅此刻不再顾及身子，全力催鼓梵心火印之下，丹田周身犹如火炙，难受非常。
　　可她在笑，她心里很畅快，很甜蜜。
　　只要能帮到他，那便够了。
　　金乌上人此刻已被龙湘逼到洞口，他望见二人似是将要落败，心中已生出逃意。便见他随手抓了一个临近的崆峒弟子掷向龙湘，回身便往洞外跑去。
　　龙湘挥出剑鞘将那弟子抽飞，却也耽搁了一息，眼见得要放跑金乌上人，却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那惨叫只响得半息，便化作一阵破碎的嘶吼，伴着血水气泡破裂的咕噜声，最终化作嘶哑低沉的呻吟。又听得一阵皮肉撕裂的响声，听见两道闷响，再无动静。
　　众人不禁循声望去，便见金乌上人已身首异处，肥硕的身躯瘫在地上，顺着颈口有一道巨大的裂痕，斜斜穿过左胸，开出道口子，露出里面一具枯瘦的身子。
　　而在金乌尸体一旁，立着一高一矮两人。
　　赵活此刻本已要将小剑捅入荆红胸口，望见那两道身影却不禁慢了下来，笑容不受控的浮上面颊，嘴里道：“师父！师妹！”
　　来得正是夏侯兰和樊啸天。
　　一旁的袁无宪眼见金乌身死，嗤得笑出声来，退开几步，向荆红喊道：“该撤了！”谁料荆红恍若未闻，只怔怔盯着夏侯兰，面上阴晴不定。
　　赵活见二人似是相识，手上小剑迟疑，也不好再捅出去。此刻场上骚乱已渐渐平息。几名护法均不是浪得虚名，再加上苍松剑客，已将千灯楼奸细尽数诛杀。魏菊，叶云舟等人都下来到了赵活身后，提防着袁荆二人。
　　袁无宪伸了伸舌头，四处观瞧，蠢蠢欲动，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荆红张口欲言，却又哑口无言。
　　场上忽然一阵寂静。
　　夏侯兰望向荆红，望向魏菊，望向虞小梅，又望向赵活，忽然蜷起手指，将滑腻的鲜血在掌心搓揉。
　　樊啸天早已觉察师父心情甚坏，可又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如火。焦急之下，她忽然怒起一脚将金乌的头颅踢飞开去。鲜血自金乌颈口喷洒，众人有轻功在身，自然轻松躲过，可魏菊却不曾习武，脸上身上登时沾了不少血迹。
　　夏侯兰忽然呼吸一滞。同样的人，同样的事，结局会有不同吗？命运便如不可抗拒的魔爪，要将她拉入深渊。她急急低下头去，不肯让人见到她窒息般的痛苦。她低声道：“你......走吧。”
　　荆红环视一周，忽然哭一般低笑两声，抬手摸了摸面上疤痕，又摸了摸眼角，往洞外逃去。袁无宪见状连忙跟上，心中畅快，又捡回一条命。众人眼见夏侯兰异状，也不敢出言阻止。
　　赵活却是无所谓的，便要迈步往师父身边去了，口里笑道：“师父！”
　　谁料夏侯兰猛一抬头，直勾勾盯着赵活，将他脚步停下。她开口道：“为师早已到了。可为师一直没有出手。”赵活一愣，嘿嘿两声，笑道：“哎呀，师父这么信任弟子，弟子实在是......”夏侯兰打断他道：“魏......魏掌门传了你铁琵琶神功。”赵活轻轻道：“是。”
　　此言一出，众护法皆是大惊，鞠冬音更是一把拽住魏菊袖口，急道：“掌门师妹，你！你怎能！”颜疆更是欲踏步前去，可却被龙湘剑鞘拦住。龙湘冷声道：“不准打扰我弟和他师父讲话。”颜疆不怕死，可他怕死得如此不值当，只得作罢。魏菊轻轻叹气，抹去脸上血水，抬头望向夏侯兰道：“夏侯......”
　　夏侯兰忽地厉声道：“住嘴！”其心情郁结之下，已不自觉用上内力。众人皆有内力在身，自然无惧，可魏菊昨夜渡让了大半真气，却经受不住。便见她面色一白，却强作镇定。
　　夏侯兰见了心里一紧，颇为后悔，不再看她，转望向赵活。她干声道：“你要当崆峒掌派人，是为了魏......菊。”赵活答道：“是。”
　　夏侯兰指尖用力，几要刺入手掌。
　　她总以为她已释怀，因她总以为她已心死如灰。
　　她总以为自那日之后，这余生都只不过是味同嚼蜡的余兴。
　　可她的心底，那本该一片空荡寂灭之地，今日却生出了诸多滋味。
　　酸，辣，苦，涩。
　　忽然她察觉有样东西倔强地钻入了她掌内，紧紧地同她握在一起。她低下头，望见了那双水灵而坚强的眼睛。她一阵恍惚，长出口气，自遥远的过去回神。她轻轻回应那只小手，握住了现在。
　　她淡淡道：“你曾答应为师，要同为师一起上雪山，祭拜雪山派先祖。”赵活答道：“是。”
　　她道：“可你如今已做了崆峒派掌派人。崆峒派与雪山派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绝不会让崆峒中人，踏上雪山旧址一步。除非你舍得不作这崆峒掌派人”她讲得很快，因为她讲到一半已经后悔。她为何要这么说，去逼他做选择？她又在希望哪种回答？
　　她的心底又混作一团，她只是望着赵活的脸，她想望见挣扎还是惊讶，抑或是愤怒？
　　赵活笑了，他长出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师父你不要我了。呼~”他又踏步向前，要去夏侯兰身边。
　　夏侯兰退开半步，吸了半口气道：“你......你要想好了。崆峒掌派人执掌四门，在江湖上可与你唐门掌门平起平坐，更......更可迎娶四姝，修得无上神通。你一直想出人头地，作江湖大侠，这是何等机缘，你该明白。”
　　赵活走至夏侯兰和崆峒众人中间，忽然转身，望向魏菊。
　　夏侯兰不知自己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面上好重，身上好重。她在后悔她逼他去选？还是后悔她退了那半步？
　　她忽然觉得这世间有些倾斜。她牢牢抓住樊啸天的手，如即将溺亡之人紧紧握住一根芦苇。
　　她本要溺亡，可她听到她那蠢笨的弟子说道：
　　“魏掌门！你替我当当掌派人吧！我要随我师父去雪山了！”
　　她又听见那个讨人厌的红色家伙喊道：“你以为选掌派人是过家家吗！能让你换来换去的！”
　　她听见他的便宜弟子道：“好了，我要颁布我当掌派人的第一条命令和最后一条命令！虞小梅，你现在是飞天门的掌门兼火护法。那个谁，你现在任雷老大手下第一烧炭童子，专门放火烧炉子。雷老大，他要是不好好干，你就叫小梅收拾他！好了，魏大掌派人，我走了！”
　　众人望着他轻巧地转过身去，看清了他背上破烂的衣裳，看见了他身侧垂下的，因过度用劲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众人心头都想：拼死得来的东西，你便如此儿戏对待？
　　赵活才不在乎，因为他从来不想要什么掌派人的鸟位，更不想要什么江湖名望，神功秘籍。他只不过想让心上的人儿能够欢笑，那便足够了。
　　他成功了。
　　他望见夏侯兰嫣然一笑。
　　有人说，武林第一美人的笑容可比半壁江山。
　　但在赵活眼里，那份笑容，拿这个人间他也不换。
　　是因为她曾授他武功，救他性命？还是因为她是武林第一美人？
　　都不是的。
　　早已没了理由。
　　赵活终于走到了夏侯兰面前，他兴奋大喊起来：“师父！师妹！”
　　樊啸天一头撞进他怀里，来回扭动，把一头秀发又弄得乱糟糟的。
　　夏侯兰把伞拿在身前，遮住面，轻笑道：“笨弟子，你此生再也不会有做一派之主的机会了。”赵活揉揉樊啸天脑袋，笑道：“因为我此生都只能是雪山派大弟子了。”
　　人群中，龙湘忽然轻轻抽吸鼻子。虞小梅轻轻挽了她手，将头靠在她肩上。
　　龙湘轻声道：“我想我师父了。我要回锦香宫。”虞小梅默默无言，她鼻头发酸，面上也发酸，连喉咙都发酸，可她还是原谅阿活了。
　　毕竟他那么开心。
　　只是下回再见......她忽然舔了舔嘴唇，手摸到龙湘腰间，挠得这姑娘不断扭动。
　　魏菊长叹口气，却又不禁笑起来。
　　赵活忽然面上现出几分忐忑，迟疑道：“师父......咱们每年过年还是回唐门吧，毕竟是，过年嘛，人多，热闹一些。”夏侯兰躲在伞后，久久无言。赵活正心头紧张，忽然听到他师父道：“不愧是为师的笨弟子，果真笨的可以。我什么时候说要在那里住上一辈子了？”
　　赵活欣喜若狂，忽然便要抱起樊啸天庆祝，谁料樊啸天先发至人，双手在他肩头一拍，翻身一转，已经骑到了赵活肩上，咯咯直笑。
　　颜疆猛地回神，小心翼翼冲身旁魏菊道：“魏掌......派人，小的刚才杀了不少千灯楼奸细，将功补过，您看是不是......”魏菊无奈道：“颜师兄，何必这样同本座说话。”颜疆望着雪山师徒远去的背影，讪讪一笑。
　　他忽然望见金乌头颅滚到脚旁，面容惊恐。想到他差些害了崆峒百年基业，怒从心起，飞起一脚将头颅踢出了半雨屏，落到谷底摔成了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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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弟子要去买些东西。”
　　“买些什么？”
　　“斧子锯子针线布料盐糖醋油......”
　　“好了好了，拿去吧。”
　　“啊......弟子身上还有些钱财。”
　　“多的便拿去买些玩具吧。”
　　“......师父......弟子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
　　“是给你师妹买的。”
　　“哦哦！哦......”
　　“呵~这些才是专门给你拿去花的。快去吧，等上了雪山可再没这多新鲜玩意儿了。”
　　“师父......”
　　“没出息的弟子，还怕走丢吗？哎，为师陪你去。手伸出来。”
　　“师父！师父！我也要牵！”
　　“嫣儿乖~”
　　“嗯？嗯！？师父，你刚叫师妹作什么？”
　　“嫣儿，快把你的名字告诉你大师兄吧，看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夏侯兰扑哧笑出声来。忽然发觉日光有些刺眼，刚想开伞遮阳，却察觉她双手都被占住了。
　　那柄伞此刻被她夹在腋下，她恰巧望见伞面上有道轻轻的划痕，在收起时，弯弯的，好像一张笑脸。
　　她只好叫夏日的太阳就这么直直地照在身上。
　　很暖和。
　　很暖和。
　　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