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生来到了他痛苦之旅的最后一站——汪府。迎接他的是汪廷芳的热情和期待，汪廷芳越是热情，王怀生心中越是惶恐不安，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既然选择来了就已经没有回避的余地。
　　汪廷芳极力克制，才避免了第一句话就去问灵远的冲动，保持住了一个官家大小姐应有的礼貌，一脸兴奋的问道：“王大人，你回来了？”
　　王怀生不断回避汪廷芳的目光，低声答道：“恩，我回来了。”
　　汪廷芳根本无心听他说什么，最基本的礼节已经做了，马上急切的问道：“灵远呢？”
　　王怀生极力压制心中的痛苦，要回答这句话他需要一点时间积攒勇气。汪廷芳的声音再次传来，只听她自言自语道：“是了，如今他还是逃犯，不能随便来见我，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也好，是胖了还是瘦了？”
　　王怀生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差一点又烟消云散，狠狠的深呼吸一口，终于开口说道：“灵远大哥他。。永远回不来了。”
　　汪廷芳脸上的热情和期待瞬间消失：“他、他怎么了？”
　　“他已经不在了。”话音落下，无边的痛苦从四面八方袭来，包裹住早已麻木的王怀生。
　　汪廷芳踉跄后退几步，接着又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王怀生胳膊：“不可能，你骗我，他说过永远不会抛下我。”
　　眼泪划过脸颊也带走了汪廷芳的力气，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告诉我他在哪，告诉我，求你了！”
　　王怀生已经感觉不到痛苦的滋味，麻木的说着他的台词：“大哥他为了救我坠下悬崖，我对不起你。”说完跪在地上拜了下去。
　　汪廷芳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份打击，只是喃喃的说着：“不会的，他会回来的。”
　　王怀生本来还带着汪清流的嘱托，但此时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而且他心里还没有放弃救汪清流的打算，只是说道：“大小姐节哀顺变，我会想办法去救老师，告辞了。”说完便起身离开，或者说是落荒而逃更为贴切。
　　接二连三的噩耗，只能由汪廷芳柔弱的肩膀来承担，连小红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能做的只有抱作一团，陪着小姐一起哭个天昏地暗。
　　此时最需要被安慰的人是汪廷芳，但不仅没有人可以安慰她，而且还要求她必须要坚强。
　　哭够了就先把灵远放在一边，如今父亲正在牢里等着她去救，已经失去了灵远，她不能再失去父亲。汪廷芳擦干眼泪，问向身边的小红：“王大人临走的时候是不是说他会想办法救父亲？”
　　小红答道：“他确实这么说了，其实王大人这个人还不错，老爷也一向待他不薄，我想他会尽心尽力去救老爷的。”
　　汪廷芳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但他官又小，认识的人又少，不知道能不能救出爹爹，只是如今有个人肯帮忙就已经不错了，不如咱们把他找来一起商量商量办法？”
　　小红点了点头：“是啊，如今有人肯帮忙就很难得了，咱们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两人商量妥当，但毕竟都是女人家，不好抛头露面，便将管家老吴找了来，说明了意图，让老吴去帮忙找人。
　　老吴在汪府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从小看着汪廷芳长大，跟汪府上下关系便如同亲人一般，此次汪清流入狱他也是焦急万分，每日里不停的出去打探消息，此时听了汪廷芳的主意却只摇了摇头：“小姐，我看这个人咱们不找也罢。”
　　汪廷芳问道：“吴叔，为什么这么说？”
　　老吴继续说道：“大小姐你不出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据我所知，那王怀生已经给大皇子递了折子，痛斥老爷不该反对大皇子，如今此事已经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汪廷芳闻言颓然倒在椅子上，看了看老吴又望向小红，刚刚燃气的一点希望又化为了泡影，委屈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这个世道，我还能相信谁？还能依靠谁？”
　　老吴和小红神色黯然，只能低头连连叹息，这个问题要他们如何回答？
　　第二天，汪廷芳答应嫁给郭浪的消息传遍京城的每个角落。刘明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惬意的喝着茶，笑呵呵对老齐说道：“这么大的喜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让汪清流知道。”
　　老齐也笑着说道：“恭喜公公，汪清流这颗钉子终于可以永远消失了。”
　　王怀生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了汪府，看门小厮打开门一看是他，说道：“我们这不欢迎你，你走吧。”
　　王怀生哪里有功夫听他啰嗦，直接硬生生冲了进去，冲到汪廷芳面前喊道：“大小姐，你这样救不了老师的，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汪廷芳懒得看他：“我救不了难道靠你？还是你怕我父亲出来没脸见他？”
　　王怀生不理会她的嘲讽，急着说道：“老师如今在牢里，不是殿下不让他回来，也不是刘公公囚禁了他，而是他自己不肯出来啊，你这么做不仅救不了他反而会害了他，大小姐，我求你信我这一回。”
　　汪廷芳冷冷的说道：“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开口闭口称老师，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王怀生百口莫辩，想着去找汪清流想办法，然而又怕这件事情告诉他反而会害了他，一时间犹豫不决，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汪廷芳出嫁事关重大，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可是自己现在却办不到，只能先去见老师再说。
　　大皇子身旁的小太监照例代表大皇子来探望汪清流，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说道：“恭喜汪大人，贺喜汪大人。”
　　汪清流问道：“何喜之有？”
　　“您老还不知道吧，您府上的千金即将嫁给郭大人，难道不是喜事吗？”
　　汪清流上前两步，抓住牢房栏杆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此事京城已经人人皆知，汪大人若是信不过我，随便找人问一下便知。”
　　小太监走了不多时，王怀生便来了，还未等他开口，汪清流当先问道：“芳儿为了救我要嫁给郭浪，可有此事？”
　　王怀生本还没想好要不要说出此事，没想到汪清流竟然先问了，他自然不能撒谎，叹息一声答道：“老师，确有此事，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如今我说的话大小姐已经不肯信，这才不得已来找老师商量对策。”
　　汪清流惨笑一声：“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要追随圣上而去，只因有些事情还未交待，这才苟活几日，如今也是时候了。”
　　王怀生知道劝不动，只能徒然的喊一声：“老师！”
　　汪清流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卧室的床下有一个暗格，是我这些年来收集刘明的罪证，不过光靠这些罪证还扳不倒他，如今就交给你，希望能用得上吧。”
　　王怀生知道汪清流在交待遗言，但那牢房的栏杆便如分割阴阳的界限，让王怀生除了眼睁睁的看着，没有任何办法。
　　汪清流笑了笑：“我这辈子也活的够了，如今火种已经种下，也可以安心的走了，只是临走前不能再见芳儿一面多少有些遗憾，以后她就劳烦你替我照顾了。”
　　汪清流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里有刘明精心为他准备的东西，白绫、毒药等等一应俱全，汪清流毅然拿起毒药，整瓶喝下。
　　王怀生扒在栏杆上，看着汪清流倒下，含着眼泪跪在地上拜了三拜：“老师，一路走好！”
　　汪清流死了，虽然他在最后时刻反对大皇子，但大皇子依然为他办了身为人臣最高规格的葬礼。
　　生前位极人臣，死后荣耀加身，终其一生没有愧对清流二字，也足以让世人敬仰，除了死法不够体面，这一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葬礼上，汪廷芳披麻戴孝，短短几日，两个最亲近的人先后离自己而去，汪廷芳怎能不悲？一时间哭的伤心欲绝，感天动地。
　　汪府没有了汪清流马上树倒猢狲散，汪清流一生清廉，也没留下多少积蓄，汪廷芳将一干人等遣散，手上也没剩下多少银子。
　　汪府的宅子也不能住了，不日将被朝廷收回。好在大皇子赐了一笔抚恤金，汪廷芳便置办了个小宅子，只剩下她和小红两人相依为命，倒也还能勉强度日。
　　大皇子不出意料登基称皇，大赦天下、大赏群臣，王怀生不出意料成为新皇面前红人，直接连升三级，任四品左都检御史，并特赐金牌，可不经通传随时入宫觐见，一夜之间成为朝廷大臣争相巴结的对象。
　　王怀生住的是灵远出钱购置的宅子，既不够阔气，地点又偏僻，跟他如今官至四品，担任要职，皇帝面前红人的身份倒是有些不匹配，刘明大笔一挥，将汪清流的府邸赐给了王怀生。
　　所有人都看出刘明的不怀好意，然而王怀生不仅当面拜谢刘明，更是主动向皇上说明，为了能够时常追思老师的教诲，这才起意入住老师旧宅，并盛赞刘明的安排深合己心。
　　就这样，汪府从此改姓王，弟子将老师的一切收归己有，让世人侧目。
　　王怀生搬进新宅子，第一件事便是按照汪清流临终所言，找到了暗格，取出了藏在里面刘明的罪证。重头仔细翻看一遍发现正如汪清流所说，罪证虽多，却不致命，想依靠这些罪证搬倒刘明还差得远。
　　王怀生带上罪证径直来到了刘明面前，施礼后说道：“公公，我在老师宅子里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东西，不敢擅作主张，特意带来请公公过目。”
　　刘明答应一声，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虽然知道汪清流一向跟自己不对付，但也没想到竟然处心积虑收集了自己这么多罪证，虽然这些罪证不致命，但递到皇上面前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心中虽然波澜起伏，脸上却只笑了笑说道：“王大人这番心意，咱家心领了，日后定当回报。”
　　王怀生连称不敢：“下官这么做并不是想要在公公这得到什么，只是希望公公知道我已经与老师划清界限，公公日后若是能将下官当成自己人，下官便感激不尽。”
　　刘明闻言，饶有兴致的问道：“据我所知，王大人以前好像不是这幅性情，如今变化这么大，却是让咱家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王怀生赔笑道：“以前下官仰慕老师，便以老师为榜样，只是如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才知以前做出的事情实在可笑。况且以老师那般声望、手段都不是公公对手，下官不想重蹈老师覆辙，只希望公公日后能够多多提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刘明笑着点了点头：“既然王大人有这份心思，一切便都好说。”
　　“多谢公公。”王怀生这才拜别离去。
　　一旁的老齐这才插口道：“我看他说的不似有假，公公以为如何？”
　　刘明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我还是那句话，日久见人心。”
　　汪廷芳新置办的屋子虽小，但只有她和小红两人倒也显得格外温馨。日上三竿，小红忙前忙后炒了两个菜，把碗筷备好，这才叫汪廷芳出来吃饭。
　　汪廷芳埋怨道：“小红，如今咱俩相依为命，以后就姐妹相称，不要再把我当小姐了，有苦一起吃，有福一起享，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你做。”
　　小红说道：“那怎么行，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小姐的丫鬟，有我在就不能让小姐做这些粗活。”
　　汪廷芳叹息一声：“如今我还算什么小姐，咱们手头也不宽裕，只靠你每天给别人帮衬赚的几个铜钱，根本不够维持生计，明日你也给我找个差事，我总不能一直这么闲着。”
　　小红不满的说道：“让你出去抛头露面那成什么话，我只是刚刚上手，手艺生，等我干的熟了，自然能够多赚些，到时候就够咱们开销了。”
　　汪廷芳笑了笑说道：“你总不能照顾我一辈子，早晚有一天我还是得自己照顾自己。”
　　小红不依道：“小姐不要赶我走，我要照顾小姐一辈子。”
　　汪廷芳说道：“我自己受苦也就罢了，怎么忍心连累你。我想趁着手头还有些银子，勉强能凑出一份体面的嫁妆，找个好人家把你嫁了吧。”
　　不等小红说话，汪廷芳继续说道：“你看凌宇怎么样？”
　　汪廷芳将家丁遣散后，凌宇靠着有些本事，又找了个官家干起了看家护院的差事，倒也算是个不错的营生，昨日还特地送来一袋米，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汪廷芳看出凌宇和小红互相都有意思，故此才有这么一说。小红口不对心的说道：“小姐，我才不要，我要一直陪着你。”
　　汪廷芳笑了笑不再说话，下定决心，不管自己日后有多苦，也要把这个媒给说成了，也算对小红有个交代。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有声音响起：“汪大小姐，小的奉郭大人之命前来请您到郭大人府上商量婚约之事，请开门一见。”
　　小红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待汪廷芳说话，推开门大骂道：“不是你们，我家老爷也不会走的走么快，你们还好意思来提婚约，还要不要点脸？”
　　领头那人冷笑一声：“你一个小丫鬟说话给老子注意点，还以为这是汪府呢？”
　　小红不甘示弱，大声道：“我们这不欢迎你们，赶紧走。”
　　那人一伸手将小红扒拉到一边：“趁老子心情好赶紧滚蛋，惹恼了老子管你是不是女人，照打不误。”
　　小红在汪府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挣扎着就要冲上去跟他拼命，突然被一只手拉到了身后，跟着一人走了出来陪着笑说道：“各位大人，何必跟女人一般见识，高抬贵手，哈，高抬贵手。”
　　那人鼻子里面出气说道：“你是谁，敢管老子的闲事？”
　　“在下凌宇，以前是汪府侍卫统领。”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两银子塞在那人手上：“我们汪大小姐怎么说也可能成为郭府的夫人，你们这样恐怕不太合适吧。”
　　那人垫了垫银子，哈哈大笑着说道：“夫人，哈哈，好，你说夫人就夫人好了。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就放过这个小妮子。不过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咱们郭大人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气。”说完一行人哈哈笑着，大摇大摆走了。
　　小红哭着说道：“如今老爷不在了，他们就如此肆无忌惮，也太欺负人了。”
　　汪廷芳倒没有什么情绪波澜：“这就是世道人心，咱们最近见识的还少吗。”
　　汪廷芳看向凌宇继续说道：“今日我便做主把小红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小红上前猛摇汪廷芳胳膊，坚决不同意。凌宇看了看汪廷芳又看了看小红，这才说道：“大小姐，我愿意。”
　　汪廷芳抓住小红摇晃她的手：“我这一辈子一直把你当姐妹看待，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姐姐，那我便做主把你许配给凌宇，你若是不答应，我这从今以后也不再收留你，咱们姐妹恩断义绝，以后永不相见。”
　　小红泪如雨下：“小姐，我不要离开你，不要赶我走。”
　　汪廷芳不为所动：“我心意已决，两条路你选一条吧。”
　　小红不说话，只在那里哭个不休，死死抓住汪廷芳不肯松手。汪廷芳狠下心说道：“是不是我如今不是大小姐了，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知道我一向说道做到，别逼我赶你走。”
　　小红终于松开紧抓汪廷芳的手：“小姐，你别生气，我听话、我听话。”
　　汪廷芳把剩下的银两一股脑交给小红，又把自己身上的首饰载了下来给小红带上：“如今我只剩下这些了，你别嫌少。”
　　小红把细软放在地上，哭着说道：“小姐，我不要，你还得靠这些银子过活。”
　　汪廷芳笑了笑说道：“我如果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留着这些银子也不过是坐吃山空，你不要小看了我，我可是汪府大小姐——汪廷芳。”
　　小红和凌宇走了，汪廷芳豪言壮语虽然说得好听，但能不能养活自己却殊无把握。
　　不过也都无所谓了，如今已经一无所有，这条命不管是在别人眼里还是在自己眼里都已经一钱不值，能活下去自然挺好，活不下去也不算太差，那就听天由命吧，至少不用再那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