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豪华的画舫上，五个人围在甲板上。
　　除了站着的五个人外，还有躺着的一个人，一具死尸。
　　站着的人自然是李轻言他们，书生、道士、和尚、还有独孤行，金妈和她请来的司空鹤和崔玉颜已经走了。
　　而躺着的死尸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没有人认识他。
　　他一身江湖客的打扮，急衣劲装，饱经风霜的脸被一刀削去小半，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断刀。他的腰带上系有一块铜牌，那上面绘有一把刀和一杆枪，这已足可以显示他刀口舔血的身份。
　　独孤行也是个刀口上舔血的人，他盯着李轻言道：“他是谁？”
　　李轻言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他还是回答了：“自然是一个镖师！”
　　独孤行便又道：“镖师死得这样就正常了，定是为护镖而死的。”
　　镖师这一行是利润极高的行业，自然也是风险极高的行业。利润与风险总是成正比的，甲板上的尸体就验证了这一点。
　　“镖师暴尸荒野自然是正常的，可这具尸体却死得不太正常。”李轻言盯着独孤行道。
　　独孤行听李轻言这么说，兴趣和疑惑都来了，他道：“他除了死得有点惨之外，还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具尸体的脑袋都被他的对手削去了一小半，似乎是因为他的刀没能挡住对手的一击，不仅刀断了，连脑袋都没了。
　　李轻言蹲下身子，拿起尸体腰带上的刀枪铜牌，向独孤行解释道：“因为他所在的镖局不是一般的镖局，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敢动过他们的镖了。”
　　“那是什么镖局？”
　　李轻言吃惊地看着他，很难想象武林中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这个刀枪铜牌所代表的镖局。
　　独孤行见李轻言惊讶的表情，他又理所当然地道：“天下的镖局多的是，镇远镖局，福威镖局，龙门镖局，我哪知道他是哪个镖局的？”
　　还不待李轻言回答，一旁似乎是来了兴趣的李寒门抢着回答：“可你一定听过兴隆镖局的名号！”
　　“兴隆镖局！”独孤行显然听过，而且也知道兴隆镖局就是名扬天下的第一镖局，因为自上任总镖头辞退以来，兴隆镖局就还没有发生过一次劫镖的事故。
　　他又道：“就是那个霍无颜霍总镖头的兴隆镖局？”
　　独孤行只知道霍无颜，不怎么知道兴隆镖局，甚至听过兴隆镖局也是因为知道霍无颜而听说的。
　　李轻言也很难相信，所以他理解独孤行的惊讶，可他还是得让他更惊讶一次，遂点头道：“他不仅是霍无颜的兴隆镖局的镖师，而且就是霍无颜本人！”
　　李轻言拿起尸体手中的断刀，抚摸了一下，赞赏道：“好刀，青龙吞日！”
　　青龙吞日刀，刀柄上有一只龙头吞日，故名。这是霍无颜的贴身佩刀，谁也不能将它从霍无颜手中抢走。
　　这个在河水里泡得肿胀起来的汉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霍无颜，那个押镖二十年来从未出过事故的霍镖头。
　　听说，只要兴隆镖局走镖时挂出“霍”字旗，三十六湖江洋大盗、七十二山绿林好汉就没有敢动个歪心眼的。
　　这自然是霍无颜靠刀与血打下来的威名。
　　听说二十五年前，霍无颜替太原官府押送官税三十万两白银去京都，途经清风山黑风岗。此间的单刀阎王薛老大聚集牛头丁侯、马面左风等共一百零八个江洋大盗，企图劫掠这批官银。
　　太原府随行的官兵全跑了，可霍无颜独率兴隆镖局十三个镖师拼死守护官银。
　　那一战，流血漂橹。
　　十四个镖师只活下来了霍无颜和另外一个镖师，而一百零八个悍匪尽数被诛，无一漏网，霍无颜也从此名扬天下。
　　如此铁血的汉子现在居然死了，死得默默无闻，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这是何等的凄凉！
　　“不可能！霍无颜不是早就隐退了吗？这怎么又出来押镖了？”独孤行不相信，换作是谁都不敢相信。
　　霍无颜早已隐退近二十年，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在他名动天下的时候。虽然让人很惋惜，可却也隐有急流勇退的意思。
　　其实李轻言也不想相信，可霍无颜的尸体就摆放在眼前，尸体总是骗不了人的。
　　独孤行激动地道：“那你说又是谁杀了他，谁能杀得了他？青龙吞日刀，谁能攻得破？”
　　“自然有人。”
　　李轻言弯身，从霍无颜手中拿起那把断裂的青龙吞日刀，再次轻轻抚过刀身。
　　好刀！
　　“你说！”独孤行近乎是吼出来的，就连莫不关己的老道士都被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他见识过青龙吞日刀出鞘，因为他也是一个独行盗。
　　谁又能砍断青龙吞日刀？谁又能致天下第一镖师霍无颜于死命？
　　霍无颜脸上的刀疤已不再有血流出，甚至被河水浸得泛白。
　　李轻言叹了口气，为霍无颜的死去而惋惜，却还是道：“天下第一神捕，冷面无常！”
　　“铁冷面！”老道士这句话近乎是吼出来的，因为他知道这位冷面无常、勾魂无情。
　　不可能！
　　霍无颜是一个合法的镖师，而铁冷面是一位捕头，他怎么可能会杀霍无颜？
　　谁都不相信！谁都无法相信！
　　“为什么？”独孤行自然也是听过铁冷面的，他毕竟是一位独行盗，对这位天下第一神捕自然不陌生。
　　李轻言道：“因为只有他的无声刀才能砍断霍无颜的青龙吞日刀，也只有他的刀落无声才更快、更狠。”
　　的确，霍无颜的刀一定是被另一柄更快更坚硬的刀给砍断的。
　　武林中的刀，有很多，可能砍断青龙吞日刀的就只有铁冷面的无声刀。
　　谁也不会怀疑无声刀会被偷走，谁也不能。
　　独孤行默不作声，谁也没有再说话，因为的确有人能够砍断青龙吞日刀。
　　只是，铁冷面为什么要杀霍无颜？
　　难道霍无颜运送的是什么非法的东西？还是铁冷面知法枉法，想要干一票养老金？
　　船已下锚，就这样停泊在水上。
　　谁都没有走，因为既然已经有了具死尸，就绝不会只有一具。
　　果然，没过多久，上游又漂来了一具尸身。
　　“或许是个江洋大盗，或许是兴隆镖局的镖师，必是二者中的一个？”
　　可老道士还是猜错了，因为发生的事情，不是劫镖，所以这个人既不是匪类，也不是镖师。
　　他是谁？
　　独孤行愣在当场，他已看清这个漂到画舫旁的死尸是谁，可他不能相信地上的男人已是具尸体。他宁愿是自己躺在甲板上，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他不该死在这里！”盯着地上的尸体，独孤行道。
　　李寒门道：“你认识他？你知道他是谁？”
　　独孤行不愿意说，所以就只能由李轻言来说。
　　他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可却听过他。”
　　“可他究竟是谁？”老道士都有点着急了，这具尸体一定不一般。
　　李轻言很痛心疾首，他很为地上的男人惋惜痛心，可他还是一字一句道出来：“勾魂无情，冷面无常，除了铁捕头铁冷面之外还能是谁。”
　　“刀落无声铁冷面！”就连事不关己的老道士都开始震惊了，他也不敢相信。
　　地上的死尸竟然是铁冷面，竟是杀死霍无颜的冷面无常。
　　勾魂无情，冷面无常，这是天下的盗贼送给铁冷面的外号。他从事捕快这一行业以来，被他送入监狱的既有偷鸡摸狗的流氓，也有横行天下的巨盗大匪，像**三十六女子的采花大盗桃花盗、妙手神偷东方小贼等等不胜枚举。管你是血战千里的霍大将军，还是打遍齐鲁无敌手的武老二，只要犯法，就没有他抓不到的。
　　这样正义凛然而又武功盖世的人居然也会有死的一天，死得默默无闻。
　　铁冷面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这一点从他的面容上也可以瞧出一二。他身上还穿着一件官服，一件捕快的衣服，他应该是在执行任务的途中死去的。他死得也干干净净，很安详，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老道士看了铁冷面一眼，便很急迫，也很好奇，道：“他全身上下无一伤口，就连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莫非是中毒而死？”话一出口，老道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尸体的脸没有中毒后的狰狞恐怖样。
　　铁冷面的尸体很干净，就连一点血污都没有，也许有些东西被秦淮河水冲走了，就像他的无声刀，也许沉淀在了秦淮河下。
　　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世上再也没人能知道铁冷面的死因？
　　李轻言蹲下身子，在尸体的脸上摸了摸，他死得很平淡，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死亡。
　　他道：“他一定死得很快，快到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杀了。”
　　李轻言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用力一按，却按出了一道口子，一道很薄很平整的口子，刚刚触及血管的口子。
　　“好快的速度！”李轻言直起了身子，缓缓道。
　　老和尚也看到了那道伤口，他也不知道什么武器能造成如此薄如此平滑的伤口，流完血后居然还能粘起来，叫人很难发现异样。
　　李轻言叹道：“他杀死了霍无颜，自己竟也死在别人手上。”
　　独孤行喃喃道：“但又是谁杀死的他？”
　　说完了话，他瞧一眼这铁冷面喉结上的创口，鲜血早已河水冲净，灰白色的皮肉缓慢向伤口内翻卷，早已失去了弹性。
　　独孤行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道：“这是剑伤吗？”
　　可什么剑能造成如此恐怖的伤痕？
　　李轻言道：“嗯！”
　　可他又道：“可什么剑能杀死他？能这么快？”
　　“快的不是剑，是握剑的手。”老和尚低头念了声佛号，不再言语。
　　李轻言直勾勾地看着独孤行，看得他心里都发慌了，因为今天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太意外了。
　　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了，不该死亡的人却也死了。
　　“剑过无痕无痕剑！”
　　“剑过无痕易孤行！”听到剑过无痕四个字，就连宠辱不惊的老和尚都开始震惊了。
　　剑过无痕易孤行，天下数一数二的独行剑客，也就只有他的无痕剑能够这么快，快到铁冷面都反应不过来。
　　铁冷面为什么要杀霍无颜？他又为什么被易孤行所杀？易孤行既然出来了，那还有谁能杀得了他？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有，就在下一具尸体上。
　　现在，李轻言有足够理由相信，还会有尸体从上游漂下来。也许是一具，也许是两具，谁知道呢？
　　希望不要是易孤行的。
　　水上果然又漂来了一具死尸，一个谁也猜不到、却又猜得到的人。
　　他失去了弹性的右手紧紧握住一柄剑，剑光如秋水，这是一柄令天下英雄胆寒的剑。
　　谁也猜不到，不是因为死者籍籍无名，而是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他竟然也会死。
　　谁都猜得到，是因为他的剑已经拔了出来。猜到了他的剑，就已经猜到了他的人。
　　“他是谁？”
　　这次，轮到老和尚提问了，因为他很好奇，可又不知道这第三具死尸是谁。他不知道，独孤行也不知道，老道士和书生都不知道，可幸好李轻言知道，否则他就真的死得默默无闻了。
　　李轻言看了看他，又仔细查看了他的身体。掀起他破烂的衣服，便发现他胸口上有一块乌黑而又恶臭的烂肉。这是被暗器打伤的，而且还带着毒，无药可救的毒。
　　否则，他又怎会死？
　　老和尚不耐烦了，急切地近似于命令道：“他究竟是谁？你快说！”老和尚虽然武功高强，可自十六岁被少林寺逐出师门以来，他就久已不在江湖上游荡了。
　　他自然是对李轻言说的，因为李轻言肯定已经看出了第三具死尸的身份。
　　李轻言抬头看了看老和尚，不答反问：“你可听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句话？”
　　老和尚脱口而出道：“自然听过，怎么会没有听过？”老和尚愣了，因为他已经明白李轻言的意思，他盯着尸体喃喃道：“难道他就是易孤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一句古诗，可却被江湖上的人用来形容易孤行的行事作风。
　　易孤行杀人，从不会留下痕迹，不管是现场的痕迹，还是尸体的血迹。
　　清高傲岸，孤芳自赏，这就是易孤行，剑过无痕易孤行。
　　可易孤行和铁冷面又能有什么仇恨？易孤行又不是盗匪，铁冷面怎么会和他结仇？难道是易孤行包容了一个令铁冷面不能容忍的匪徒？可易孤行明明是一个独行剑客，唯一怕的就是麻烦，他又怎会惹上麻烦？
　　李轻言不想肯定，因为他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人能够杀死易孤行，可他又不能不点头，因为易孤行的尸体就摆在他面前，而尸体是绝不会骗人的。
　　独孤行仰头望了望天，呢喃道：“变天了！竟然连他都死了。”
　　老和尚又道：“谁杀了他？谁能够杀他？又为什么杀他？”
　　李轻言摇了摇头，他又不是凶手，他又怎么会知道？
　　李轻言又喃喃道：“霍无颜无缘无故死在铁冷面刀下，而铁冷面又糊里糊涂死在易孤行剑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轻言走上船头，在绚烂的夜色中遥望上游。
　　书生走过去，好奇道：“你在等什么？等那最后的凶手？”
　　李轻言本不想说话，但他现在只能说话，才能驱散心头的寒冷，他便道：“嗯，也许吧。”
　　李轻言回答得很郑重，可书生却轻笑道：“你等不着的，这凶手是不会来的，他既然能杀死易孤行，就再也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不，”李轻言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肯定有。”
　　也不知他说的是肯定会有第四具死尸，还是这世上还是有人能够杀死易孤行的？
　　而这时，海面上果然又漂来了一具尸体，第四具尸体。
　　这次他们谁都没有再问，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死掉？死在这寂寞凄凉的地方，死在这一片胭脂水粉之上。
　　李轻言将第四具尸体捞了上来，又仔细查看了他的身体，特别是他的左脚。
　　谁也没有再问，因为他们知道李轻言肯定已经看出了第四具尸体的身份。
　　“这次是真的要变天了。”
　　因为之前死的都是独行客，死了也就死了，而这次死的却是一门之主。
　　连李轻言都害怕起来了，那他究竟是谁，竟让堂堂的李白衣都颤抖了起来。现在，他们更加好奇更加疑惑了。
　　李轻言又道：“希望他真的已是最后一个。”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李轻言盯着他们，眼神里都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恐惧，他一字一句道：“唐门之主——唐放勋。”
　　唐放勋，人称蜀中唐老大，也叫唐瘸子，可现在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因为他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走路的。